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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 for Two(6)


  那年耶誕節,本來我們已經講好邀請安弟的母親到我們家一同過聖誕夜的,因為她那個古怪的遺傳學教授回英國去了。Yvonne告訴我們,她會帶只烤好的火雞來,火雞肚膛裡塞著的糯米飯,她說那是安弟最愛吃的玩意兒。葉吟秋女士是天主教徒,我和安弟答應她吃完飯陪她到第五大道的St.Patrick大教堂去望午夜彌撒。耶誕節的前兩個星期,安弟的課業即將結束,紐約第一場大雪剛下過,那天安弟出門,穿了一件銀灰色鴨絨裡子的半長大衣,一條長長的絳紅圍巾直拖到背後,他頭上戴了一頂白色的絨線帽,帽頂有團黑絨球,襯得他那張俊秀的面龐更是眉眼分明。他仍舊背上他那只黑皮箱,一手提著三腳架,興沖沖的跑了出去。我站在陽臺上,看見他左晃右晃踏著街上的雪泥,身後的紅圍巾被風吹得高高飄起,他照例在轉角處回首舉起三角架向我揮別,銀灰的身影倏地便不見了。陽臺上寒風陣陣,冰冷的空氣直灌入我領口,我一連打了幾個寒噤,趕緊回到屋內。

  那天我們銀行來了幾個歐洲的大客戶,談完一樁生意已是晚餐時分,我的上司請那幾位歐洲大戶到五十五街的Le Pavillon去吃法國大餐,我找了一個藉口便趕回家,那時已近八點,可是安弟還沒有回來。我把通心粉拿出來,預備做一道蛤蜊通心粉,和安弟兩人共進一頓簡單的晚飯。這道義大利菜,我們兩人都愛吃。我先把通心粉煮好,打開一罐蛤蜊,將汁倒出來備用,等安弟一回來就下鍋爆蒜來炒蛤蜊。等到九點半,我已經開始心神不寧了,因為安弟是個體貼的孩子,他有事晚歸,一定會先打電話回家,要我不用等他先用晚餐。十點一刻,電話鈴響,我跳起來去接電話,以為一定會是安弟。電話是警察局打來的,警官先問我安弟是不是住在這裡,我說是。他又問我是安弟的甚麼人,我脫口道出我是他的監護人。警官告訴我,安弟出事了,他在布魯克林的地鐵站裡遭了搶劫,有人看見一個黑人強盜搶他背著的皮箱,安弟和那個強盜扭打,被強盜一把推落到鐵軌坑道,給開來的快車撞個正著。

  從那一刻起,我的記憶完全陷入了混亂狀態。我在停屍間裡昏厥過去,後腦撞到鐵架上,引起了腦震盪。那一跤跌下去,我從此一蹶不振。一位警官領我去認屍,他指著一團血肉模糊的東西,他說那是安弟。安弟的腦袋被壓扁了,他那頂白絨帽給血染得通紅,腦漿和絨線帽黏攪在一起,他的眼珠子被擠了出來,下巴整個歪掉移了位,露出上下兩排白牙來。他的一雙腿也軋斷了,只剩下一截身軀還能辨識,他那件銀灰的大衣,整塊整塊都是殷紅的血跡。安弟,我那美貌的小王子,瞬間竟變成了一個形狀猙獰恐怖的怪物。

  我不知道在醫院裡昏迷了多少天,等我醒過來時,醫生又給我注射大量的鎮靜劑,讓我繼續昏睡,因為我的神志稍微一清醒便會大喊大叫,發了狂一般。他們把我綁在床上,我爬起身時,會用頭亂去撞牆。等到我的瘋狂狀態完全過去,情緒已經穩定下來,醫生才讓我出院,那大概是三個多月以後的事了。醫生要我每個星期回到醫院去做心理治療,而且必須繼續服用鎮靜劑及抗憂鬱藥。是大偉和東尼來接我出院的,住院的那段時間,他們兩人經常來探望我,珍珠、百合、仔仔、金諾、小費好像也來過,不過我已記不清楚了。東尼來得最勤,每次他帶盒他親手做的蛋奶酥來,用叉子喂給我吃,其他的人我差不多都不認識了,只有東尼那只胖嘟嘟又厚又暖的手撫摸著我的額頭時,我才有感覺。大偉和東尼開車送我回返第三大道我那間閣樓公寓後,兩人同時緊緊擁抱了我一下,東尼在我耳邊輕輕說道:

  「到Tea for Two來,我請你喝酒。」

  「羅,你一定要來,」大偉向我擠了一下眼睛,「我還要唱歌給你聽呢!」

  ***

  第二天,一大清早,我收拾了一箱衣服,開了我那輛Volvo,離開紐約。那一離去,等我再回到這座曾經把我的小王子愛人安弟吞噬掉的惡魔城市,已是五年以後的事了。

  那天開車出城,天剛剛發青,我加足馬力,開上華盛頓大橋。我像逃亡一樣,逃離那群鬼影幢幢的摩天大樓。我開上八十號州際公路,直往西奔,頭一天我開了十六個小時,穿過紐澤西、穿過賓夕法尼亞、進入俄亥俄,直到我開始打盹,方向盤抓不穩車身開始搖晃我才從公路岔了出去,在一個荒涼的小鎮找到一家汽車旅館,蒙頭大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我又上路繼續往西奔,開過印地安那、進入伊利諾,經過芝加哥時,我停也沒停,趕緊穿過去,我對於豎滿了高樓的大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也不知開了多少時候,一直到汽油耗盡,人也累得開不動了,終於在愛荷華州東部一個雪松川的小城停了下來。就這樣,我匿藏在愛荷華州,好像一個被通緝的殺人犯般,躲在中西部那片無邊無垠的玉米田中,埋名隱姓,與世隔絕,悄悄的度過了五年。

  雪松川是一條水流急湍的河流,穿過城市中心,春天開凍時,流水擠著融化的冰塊,滔滔往下滾去。我在雪松川市的東郊,租了一間小木屋,河的兩岸都是雪松叢林,小木屋便隱藏在密密的森林中。在屋裡,終夜聽得到汨汨的流水聲、森林裡呼號的風聲,有時候,月色清冷,半夜三更突然間破空而來傳過幾聲尖銳刺耳的慘嘯,那是貓頭鷹對月啼叫,我常被這陣慘叫從夢中驚醒,一身冷汗涔涔。頭一年,我甚麼事都不能做,因為注意力完全無法集中。我像一個患了失憶症的病人,腦中記憶庫裡的過去紀錄,突然崩裂掉,我與親友完全斷絕了音訊。有時我整日坐在河邊,望著滾滾而去的流水發呆,不知自己是誰,身在何處。有時我開了車子在愛荷華州筆直通天的公路上漫無目的飛馳,一直開到杳無人煙的玉米田裡停下來,看著那輪血紅的夕陽冉冉沉落到那一頃萬畝的玉米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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