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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a for Two(5)


  大偉和東尼還沒演唱完,我們老早笑成了一團。珍珠和百合尖叫起來,百合一把將珍珠抱得離地而起,大肌肉小肌肉兩人用拳頭互相搥來搥去,肉山導演已經喘不過氣來,眼淚直流,仔仔趕緊替他搥背,安弟笑得直往我懷裡鑽。大家笑著笑著不約而同一齊拍手唱起了《Tea for Two》,於是很自然的,大偉和東尼,兩人一齊甩手、一齊翹屁股,跳起他們的踢躂舞來。

  ***

  我在臺北的父母親本來盼望我在美國一念完書就回去的,父親在臺灣有一家蒸蒸日上的大企業,他鼓勵我念企管就是希望我學成回去幫助他,經過他的調教磨練,日後接班,把羅家的事業繼續壯大下去。母親卻另有打算,她經常提醒我:都已經三十出頭了!她在敦化南路三六九巷看中了一層公寓,三房二廳,五十坪,我回去成家住正好。當我告訴父母親我在紐約找到了一份好差事,暫時不會回臺北,當然令他們大失所望。我不忍心告訴他們,我遠走美國就是要逃離臺北,逃離臺北那個家,逃離他們替我安排的一切。我根本無法告訴他們,是在紐約,我找到了新生,因為在Tea for Two裡,我遇見了安弟。

  安弟的母親Yvonne葉吟秋女士倒開通得很,安弟搬進我第三道的閣樓公寓是他母親親自開車替他把行李送過來的。葉吟秋女士是位長相高雅,談吐溫文的婦人,尤其是她那一口京片子,悅耳中聽。安弟雖然只會說一些簡單的中文,但標準的發音卻是從他母親那裡學的。他的中文名字叫葉安弟,也跟著母親姓了。大概生活經過一番風霜的磨礪,Yvonne一頭頭髮倒早已花白了,然而她眉眼間的一份貴氣,大概是她正黃旗的老祖宗代代相傳下來的。她臨走時鄭重的把安弟託付給我,也順著安弟叫我羅大哥:

  「羅大哥,安弟還是個孩子,不懂事的地方,請您多擔待。」

  安弟搬進來與我同住後,我才開始有了「成家」的感受,安弟和我兩人把閣樓公寓佈置成一個溫暖的小窩巢。安弟很有藝術眼光,他替我挑的幾件傢俱,簡單樸素,可是往閣樓裡一擺,不多不少,正好構成一幅視覺舒暢的圖畫。閣樓僅有的一面空牆,懸掛上安弟最得意的一張攝影,那幅影像的尺寸放得很大,幾乎占滿了一半牆壁。那是安弟在維蒙州拍攝的一幅春景。整幅畫面都是一片耀眼的綠,新生的嫩葉,千千萬萬,向天空舒展,朝日的豔陽,萬道金光,把一頃叢林都點燃了,安弟捕捉到初春晨曦最燦爛的片刻。那幅綠得令人神爽的影像佔據了我閣樓的中央,讓我感到安弟真的闖進我的世界裡來了,而且帶來一身亮綠的青春。我將安弟擁入懷裡時,我可以聞到他身上的少年香。

  大偉和東尼知道我和安弟已經定情同居在一起,他們兩人送了一件貴重的賀禮給我們,一套英國雅致的銀器茶具,而且在兩隻銀盃刻上了L跟Y我和安弟的姓氏字母。東尼雙手摀住安弟的面頰,笑道:

  「乖乖,你和羅兩人也可以來個Tea for Two了。」

  那年春天,我和安弟兩人,常常在陽臺上喝我們的「雙人茶」。往往在星期日下午,我們把茶几椅子搬到陽臺上去,將那套銀茶具擺出來,安弟和我都喜歡喝奶茶,我們用的是印度大吉嶺紅茶,那有高山茶的一味醇厚。我們樓下隔壁便是一家法國糕餅店,我和安弟坐在陽臺上,手裡擎著那一對銀茶杯,一面喝奶茶,一面品嘗法國糕餅店各色精巧的水果蛋糕。那年曼哈頓開暖得早,我陽臺上那十幾盆齊胸高的「欲望之心」一下子齊都怒放,整個陽臺蓋滿了花朵,那是一種重瓣的杜鵑花,外層雪白,裡層卻托著一顆鮮紅的花心,夕陽斜射在花叢上,好像一大疋白綾上濺滿了殷紅的血點一般。春風撩動著安弟一頭墨濃的黑髮,面對著坐在花叢裡的這個美少年,我心中充滿了憐惜,恨不得將安弟幼年時遭父遺棄所受的委屈統統彌補起來。對安弟,我是在溺愛他。

  安弟只有一架二手的日本佳能照相機,配件也是七拼八湊而成的,他那只三腳架,一隻腳已經不穩了,架起來下面還要墊東西。有一次,我和安弟走過三十二街一家有名的攝影器材行威老必,櫥窗裡陳設著一架德國萊卡公司剛出籠R系列的照相機,高踞在一座銀色的三腳架上,櫥窗裡的汽燈射在上面,真有睥睨群雄的架式,其他牌子的相機統統黯然失色。我和安弟本來已走過威老必門口,安弟突然折返在櫥窗前停了下來,指著那架萊卡哇地驚叫起來,他將臉抵住櫥窗玻璃看了半天,大概他看清楚那架萊卡的價錢了,回頭向我咋了一下舌,笑道:

  「我要打一夏天的工才買得起這個寶貝呢!」

  ***

  安弟的生日是七月四號,與美國國慶同一天,那是個大生日,那年他二十歲。頭兩天我已替安弟買好了一份禮物,從我辦公的大通廣場轉過去的華爾街上有一家萊卡專賣店,我在那家店裡買了一副R系統最新型的相機,連同全套配件各種鏡頭,外帶一隻非常漂亮醒目的硬殼黑色真皮箱子,可以背在肩上的,一共花了近三千元。我在生日卡上寫道:

  ***

  我的小王子,希望有一天,你用這架萊卡,把中國的熱河行宮拍攝下來,我相信沒有人比你拍得更好,因為你的祖先曾在那裡風光過。

  ***

  那天晚上,安弟放了學回來,走進臥房,看到那架嶄新的萊卡高高蹲在銀光閃閃的三腳架上,興奮得又叫又跳,抱住我亂說一頓。整晚安弟都在玩弄那只相機,不肯放手,各種鏡頭試了又試,換一個鏡頭便喃喃自語贊幾句。裝好配件,充好電,他便要我坐在沙發上讓他對準鏡頭,然後按下自動開關,跑過來猴到我身上將我緊緊摟住,哢嚓一下拍了一張兩人摟成一團的雙人照。

  從此以後,每天清晨,安弟趕到學校去上早課,出門時,第一件事就是先背上那只黑得發亮的真皮箱子,然後一隻手提起三腳架,搖搖晃晃便跑上街去,走到轉角處,他總要轉身向上望一下,他知道我一定會站在陽臺上目送他離開,他會朝我擺一擺手,然後又急急忙忙趕著去乘地鐵。他從曼哈頓乘到布魯克林要轉兩路車,有四十多分鐘的行程,所以每天總是他先離開,而我到大通廣場,十二、三分鐘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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