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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ny Boy(3)


  「香提之家」是一個AIDS病患的互助組織,宗旨是由病情輕者看護病情重者,輪到自己病重時,好有人照顧。除了專業的醫護人員以外,經常到「香提之家」來上班的義工有三十多人,各行各業都有,廚子、理髮師、教授,有位還俗的聖公會神父,他自己也是帶原者,他常常替彌留的病人念經。還有幾個亞裔義工,一位菲律賓人,他本來就是男護士,另外一位香港人是服裝設計師,大家每天到格林威治村邊緣的「香提之家」報到後,便各自到醫院或是病人家裡去服務。「香提之家」本身還有一家收容所,專門收容一些無家可歸的末期病人,這所病患的中途之家就在東邊第六街上。

  第一個分派給我照料的病人便是丹尼,Danny O'Donnell,一個十八歲的少年。他進出聖汶生已有好幾次,最後一次是因為急性肺炎,醫生說他大概只有幾個星期的存活期,所以轉進了「香提之家」的收容所。先前看護他的義工自己病倒了,住進醫院,臨時由我接手。

  我再也不會忘記,韶華,那是去年十二月的頭一天,一個陰寒冰冷的下午,天上雲層密佈,紐約第一場大雪即將來臨。我按著地址摸索到東邊第六街,那是個古舊僻靜的地段,街頭有座小小的「憂愁聖母」天主堂,對街卻是一所猶太教堂。收容所在街尾,是一幢三層樓公寓式的老房子,外面磚牆長滿了綠茸茸的爬牆虎,把門窗都遮掩住,看起來有點隱蔽。收容所裡三層樓一共有十五個安寧房,只有兩個男護士在忙進忙出。其中一個黑人護士看見我來報到松了一口氣,說道:「感謝上帝,你終於來了,我們根本沒空去顧樓上的丹尼。」他說收容所裡早上才死掉兩個病人,他們一直在忙著張羅善後。黑黝黝一幢樓裡,每層樓我都隱隱聽得到從那些半掩半開的房間裡,傳出來病桶的呻吟。樓裡的暖氣溫度調得太高,空氣十分悶濁。

  丹尼的房間在三樓,面向街道,他一個人躺在靠窗的一張床上。他看見我走進去,微笑道:「我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吳先生。」他的聲音非常微弱,大概等我等得有點不安起來。丹尼看起來比他實際年齡還要幼稚,他的頭髮剃短了,病得一臉青白,蜷縮在被單下麵,像個病童。「我要喝水,」丹尼吃力的說道。我去盛了一杯自來水,將他從床上扶起,他接過杯子咕嘟咕嘟把一杯水一口氣喝盡,大概他躺在床上已經乾渴了許久。「丹尼,你看需要洗個澡,」我對他說。「我像只臭鼬,是嗎?吳先生,」丹尼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他身上透著陣陣觸鼻的穢臭,白色睡袍上滲著黃一塊黑一塊的排泄物。

  我到浴室裡,把浴缸放上了熱水,然後過去把丹尼扶下床,我讓他將一隻手臂勾著我的脖子,兩人互相扶持著,踉踉蹌蹌,蹭入了浴室。我替他脫去髒睡袍,雙手托住他的腋下,幫助他慢慢滑進浴缸。丹尼全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兩脅上的肋骨根根突起,好像一層青白的皮肉松松的掛在一襲骨架上似的。他的背睡出了幾塊褥瘡,已有了裂口,我用海綿輕輕替他洗擦,他也痛得喔唷亂叫,好像一隻受了傷的嗚咽小犬。折騰了半天,我才替丹尼將身體洗乾淨,兩人扶持著,又踉蹌走回房中。

  受訓期間,修女玫瑰瑪麗教授我們如何替病人系紮尿兜,她說末期病患大小便失禁都需要這個寶貝,她那一隻胖嘟嘟的手十分靈巧,兩下就把一隻尿兜綁紮得服服貼貼。我去向黑人護士要了一隻尿兜替丹尼系上,他穿上白泡泡的尿兜仰臥在床上,一雙細長的腿子撐在外面,顯得有點滑稽而又無助,我禁不住笑道:「Danny Boy,你看起來像個大嬰兒。」丹尼看看自己,無奈的歎了一口氣。他洗過澡後,青白的臉上,泛起了一絲血色,他那雙淡金色的眉毛下面,深深嵌著一雙綠玻璃似的眼睛,削挺的鼻子鼻尖翹翹的,嘴唇薄薄,病前那應該是一張稚氣未脫的清俊面龐,可是他的眼膛子卻病得烏黑,好像兩團瘀青,被甚麼重器撞傷了似的。丹尼的口腔長了鵝口瘡,只能喝流汁,我喂了他一罐有櫻桃味的營養液,最後替他重新接上靜脈注射的管子,他需要整夜打點滴注射抗生素,遏止肺炎復發。醫生說丹尼的T細包只剩下十幾個,免疫能力已經十分脆弱。「你明天還會來吧,吳先生?」丹尼看我要離開,有點慌張起來。「我明天一早就來,」我說,我替他將被單拉好。

  傍晚外面開始飄雪了,走到聖馬可廣場上,雪花迎面飛來,我一連打了幾個寒噤。每天到了這個時候,我的體溫便開始升高,我感到我的雙頰在灼灼發燒。可是韶華,我要告訴你,那一刻,我內心卻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激動,那是我到紐約三年來,頭一次產生的心理感應。在紐約三年,我那顆心一直是枯死的,我患了嚴重的官能失調症,有時四肢突然如同受到急凍,麻木壞死,變得冷熱不分,手指被燙起泡竟也沒有感覺。可是那一刻,當我把丹尼從浴缸裡抱起來,扶著他那羸瘦的身子,一步一步,掙扎回轉房間時,我心裡突然湧起了一種奇異的感動,我感到我失去的那些孩子好像一下子又都回來了,回來而且得了絕症垂垂待斃,在等著我的慰撫和救援。我替丹尼接上點滴管子時,我看到他兩隻臂彎上由於靜脈注射過於密集,針孔紮得像蜂窩一般,烏青兩塊。望著床上那個一身千瘡百孔的孩子,我的痛惜之情竟不能自已。那晚獨行在聖馬可廣場的風雪中,我感到我那早已燒成灰燼的殘餘生命,竟又開始閃閃冒出火苗來。

  我一共只照顧了丹尼兩個星期,一直到十二月十四日他逝去的那晚。那些天我簡直奮不顧身,到了狂熱的地步。那是我一生最緊張最勞累的日子,可是也是我一生中最充實的十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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