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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ny Boy(2)


  韶華,你曾極力稱讚我每年當選為「模範教師」,並且引以為傲。的確,我在C中那十幾年,我把全部的心血都獻給了那間馳名全國的高中。在校長、同事的眼裡,我是一個無懈可擊的好老師。我把所有時間和精力都投注在學生身上,教導他們,照顧他們。在那些十七、八歲大孩子的心目中,我是他們最受敬愛的「吳老師」。可是韶華,連你在內,都被我隱瞞過去了,我如此孜孜不倦努力為人師表事實上是在極力掩蓋我多年來內心一項最隱秘的痼疾:我對那些大孩子的迷戀。那是一種把人煎熬得骨枯髓盡的執迷,那種只能緊緊按捺在心厎的隱情一天天在腐蝕著我的心臟。

  我教了十二年的高三英文,每年在班上我總會尋找得到一雙悒鬱的眼睛、一綹斜覆在額上的豐軟黑髮、一片落寞孤單的側影——總有那樣一個落單孩子,背著書包,踏著自己的影子踽踽行過,於是那個孤獨寂寞、敏感內向的少年就成為了我整年痛楚的根源。那又是一種多麼可怕的執迷啊!每天我都在等待那個時辰,有時是上午十點到十一點,有時是下午三點到四點,那是我教授高三英文的時節。就在那短短的五十分鐘內,我始得與我心中的孩子共處一室,渡過剎那即逝的一段光陰。然而那又是多麼重要的五十分鐘!因為我的心上人就在眼前,有時窗外的陽光落罩在他的身上,我看得到的只是一團淡金光暈中一個青春的剪影,那卻是一個咫尺天涯遙不可及的幻象。

  有時我領著全班朗讀課文,眾聲中我只聽得到他一個人年輕的聲音對我的回應,那就是我跟他最親近的接觸,也就是我唯一獲得的片刻慰藉,直到下課鈴響,把我從短暫的沉溺中驚醒。於是日復一日,這種錐心刺骨的渴望與絕望互相輪回下去。直到學期末了,驪歌奏起,在我心中生根已久了的那個少年影像,驟然拔除,那一陣劇痛就好像胸口上一塊皮肉被利器猛地揭起,而我心中那個孩子,從此便從我生命中消逝無蹤。他永遠不會知道,有一個人的心曾經為他滴血。當然,這個隱秘我全力掩護,絕對不會讓任何人察覺半點我內心的翻攪掀騰。一年又一年過去,我也漸漸逼近四十的中年,然而肉身的衰頹並未能熄止我心中那股熊熊的火焰。每天我還得經歷煉獄中邪火的焚燒,只有那五十分鐘內,我才獲得暫時的消歇。那五十分鐘跟我心上孩子的共處,就是我一天生存的意義。

  ***

  我在C中最後的崩潰是這樣的。K是我在C中最後一年高三三班的學生,他是個異常特殊的孩子,在班上一向獨來獨往,從來沒見過他跟任何人打過招呼,他的孤獨是絕對的。我看著這個憂鬱弱質的少年他清瘦的背影在回廊上彳亍而逝,就有一種莫名的悵惘。學期即將結束,這個在我心中佔據了整整一年的孩子,又將從此消逝。學期最後的一個星期,K突然缺課一連幾天沒來上學。

  有一晚,大雨滂沱,K一身水淋淋的兀自出現在我的學校宿舍房門口,他來補交英文作文。我在班上有嚴格規定,作業逾期,一律以零分計算。K夾著英文作文簿,進到我的宿舍房間。在燈光下,我發覺K一臉蒼白,他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少年,斷斷續續的告訴我這幾天他缺課的原因。K的父親是區公所裡的一個基層公務員,上星期突然中風逝世。K是獨子,須得在家幫助母親料理喪事。K知道他的英文成績平平,如果作文零分,英文一定不及格,會影響到他畢業。「吳老師——」他雙手捧起作文簿遞給我,眼睛望著我,囁嚅的向我求情。他濕透了的頭髮上雨水一條條流到他的面頰。

  就在那一刻,我將K一把擁入懷裡,緊緊的摟住他那瘦弱的身子,我的臉抵住他濡濕的頭髮,開始熱切的對他傾訴我對他的愛憐、疼惜,一整年來對他的渴念、嚮往,不只是一整年,我是在訴說我積壓了十幾年來絕望的執迷,我懷中摟住的不是K,是那一個個從我心中拔除得無影無蹤的孩子們。我愈摟愈緊,似乎害怕我懷抱中的這個孤獨孩子也從此消失。K開始驚惶失措,繼而恐懼起來,他拚命想掙脫我的摟抱,手肘用力撞擊我的肋骨,一陣劇痛,我松了手,K在大雨中逃離宿舍。他去告了校長,他說「吳老師精神錯亂了。」K沒有說錯,韶華,那一刻,我想我真的瘋掉了。

  ***

  那晚我在Mcgee's一直坐到淩晨四點,酒吧打烊。回到六十九街的公寓閣樓裡,我把醫生開給我一個月的安眠藥全部吞服下去。那晚我喝了七、八杯不摻水的威士卡,但頭腦卻清醒得可怕,醫生告訴我,我免疫系統的T細胞已經降到兩百以下,隨時有發病的可能。我的樓下住過一個保險推銷員,小夥子常常穿了運動短褲到中央公園去練跑步,練得一身肌肉。去年他突然發病,全身長滿了紫黑色卡波西氏毒瘤,我在過道上遇見他,遠遠的便聞到一陣腐肉的惡臭。他在公寓房間裡病死三天,才被發現。我們圈子裡一直盛傳著各種有關這場瘟疫的恐怖故事,據說有人消磨到最後想拔掉氧氣管已沒有抬手的力氣。我不能等到那一天,一個人躺在閣樓裡的床上慢慢腐爛,我無法忍受那樣孤獨的淩遲死刑。我對我那空虛的一生並無所戀,理應提早結束。

  ***

  可是我仰藥自殺並沒有成功,給房東送進了醫院。然而我怎麼也沒有料到,當我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只剩下短短一程時,在絕望的深淵中,竟遇見了我曾渴盼一生、我的Danny Bo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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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聖汶生醫院裡,「香提之家」(Shanti House)的義工修女護士玫瑰瑪麗對我說:「你現在不能走,還有人需要你的照顧。」她的話直像一道聖諭,令我不得不聽從。出院後修女玫瑰瑪麗把我帶進了「香提之家」,接受兩星期的訓練開始參加義工。不知為甚麼,韶華,我看到修女玫瑰瑪麗穿上白衣天使的制服時,我就想到你,雖然她的身子要比你大上一倍,可是她照顧病人時,一雙溫柔的眼睛透出來的那種不忍的神情,你也有。我記得那次到醫院去探望你,你正在全神貫注替一位垂死的癌症病人按摩她的腹部,替她減輕疼痛。我看見你的眼睛裡噙著閃閃的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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