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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ny Boy(1)


  韶華:

  我必須趁著我的視線還沒有完全模糊以前,將這封信趕完。我的時間十分緊迫,不知道是否還來得及將我一生最後這段故事原原本本講給你聽。在我離開以前,我要讓你瞭解我此刻的心境。我知道,這些年,你一直在為我擔心,我不能這樣走了,還讓你白白牽掛。醫生說:病毒已經侵入我的眼球,隨時隨地,眼前一黑,這個世界便會離我而去。我得趕快,趕快將一些話記下來,告訴你。

  一切都得從去年秋天講起,那是個深秋的十一月,天氣早已轉寒,走在曼哈頓的街上,冷風陣陣迎面劈來。那天我從聖汶生St.Vincent醫院出來,乘上地鐵回家,在五十七街下車,拐了一個彎,不由自主的又轉進中央公園去了。公園裡一切照常,有人穿了運動衣在跑步,有人溜狗,還有一群拉丁裔的青少年在草地上練習棒球,他們西班牙語的呼喊聲此起彼落呼應著。傍晚五、六點鐘,夕陽依舊從樹枝的間隙斜照下來,斑斑點點灑在滿地焦枯的落葉上——這些都應該是極眼熟的景象,可是我卻感到好像驀然闖進了一片陌生地帶,周遭一切都變得不太真實起來,就連公園對面第五大道上那些巍峨大廈,在淡薄的餘暉中,竟如海市蜃樓,看起來,好似一排恍惚的幻影。我感覺得到,我那個熟悉的世界正在急速的分崩離析中。

  我在公園鳥巢池塘邊的一張靠椅上坐了下來,腦袋裡一片空白,神經完全麻痹,暫時間,驚慌、恐懼通通凍結。那一刻,我反而感到一種定案後的鬆弛,該來的終於來了。在醫院裡,那位猶太老醫生把驗血報告擱在我面前,鄭重的告訴我說:結果是陽性反應,我染上了HIV,然後開始絮絮的解釋病情,給我開了一大堆藥物,臨別時加了幾的安慰鼓勵的話。檢驗結果,其實早該料到。這兩個月來,每天的低溫熱度,止不住的咳嗽,還有常常夜裡的盜汗,我心裡已經明白:大限將到。下意識裡,可能我還期望著這一天的匆匆來臨,提早結束我這一荒蕪而又顛倒的一生。

  三年前我不辭而別遽然離開臺北,我想你應該早已釋懷。我一直有一個假設,我所有的荒謬你終能諒解。我是在倉皇中逃離那個城市的,我們校長網開一面,他要我自動辭職,悄悄離去。大概他並不願事情傳開,影響校譽吧。恐怕他也難以面對學生,向他們解釋,一向被他經常稱讚的模範老師,竟會觸犯學校第一禁條,做出如此悖德的醜行來。

  這幾年,我在紐約一直埋名隱姓,沒有跟任何舊人有過聯繫。連你,韶華,我竟也沒有寄過片言隻字。我必須斬斷過去,在泯滅掉記憶的真空中,才能苟活下去。幸虧紐約是如此龐大而又冷漠無情,藏身在曼哈頓洶湧的人潮中,銷聲匿跡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在這裡,我浮沉在一固分裂的世界中。白天,我在一家大學的圖書館裡工作,在地下室的書庫中,終日跟那些散發著黴氣的舊書籍為伍。可是到了晚間,回到六十九街的公寓閣樓裡,我便急不待等的穿上夜行衣,投身到曼哈頓那些棋盤似的大街小巷,跟隨著那些三五成群的夜獵者,一條街、一條街追逐下去,我們在格林威治村捉迷藏似的追來追去,追到深夜追到淩晨——

  直到天亮前後,我們拖著疲憊的身子,終於邁向我們的最後歸宿中央公園裡去。於是我們一個個像夜貓一般,躡手躡足,就沿著這鳥巢池塘邊這條小徑,越過兩座山坡,潛入公園中央那一頃又深又黑的原始森林中,在根根巨木的縫隙間,早已掩藏著一具具人體,都在靜靜的伺候著。在黑暗中,那些夜行人的眼睛,像野獸的瞳孔,在炯炯的閃爍著充滿了欲念的螢光。是煎熬難耐的肉體饑餓以及那漫漫長夜裡炙得人發疼發狂的寂寞,將我們從各處驅趕到這個文明大都會中心這片數百英畝廣漠的蠻荒地帶,在暗夜保護下的叢林中,大家佝僂在一起,互相取暖,趁著曙光未明,完成我們集體噬人的儀式。

  韶華,在紐約,我在往下直線墜落,就如同捲進了大海的漩渦,身不由己的淹沒下去。八五年我來到這個大城,那場可怖的瘟疫已經在我們圈子裡像縷縷黑煙般四處蔓延散開,就如同科幻電影裡來去無蹤的龐然怪物,無論在黑夜裡的街上,在人擠人的酒巴里,在肉身碰撞的土耳浴室中,還是在公園叢林的幽深處,我都可以敏銳的感覺到牠那吼吼的存在。我們大家驚惶的擠成一團,幾乎宿命式的在等著牠撲過來將我們一一吞沒。那場瘟疫把紐約變成了死亡之都,而我們卻像中了蠱的群族,在集體參與這場死亡的遊戲。

  那天離開公園,我沒有立刻回家,我轉到七十二街上的Mcgee's去買醉,那是我常去的一家愛爾蘭酒吧,裡面的裝飾,有著愛爾蘭的古風,桌面椅墊都鋪著厚厚的綠絨。從前Mcgee's是中城最負盛名的gay bar,每晚十點鐘後都擠滿了人,可是後來人愈來愈稀少,老闆法蘭克說,那些常客有一半都被這場瘟疫卷走了,法蘭克自己的年輕愛人Mcgee's的酒保保羅上個星期才輾轉病死。那是個星期五的晚上,可是酒吧裡疏疏落落只坐滿一半,低低的人語,好像整間酒吧也被一種無形的恐懼鎮壓住了似的。那晚在Mcgee's駐唱的歌手美麗安倚在鋼琴邊演唱著一些老流行歌曲。據說美麗安年輕時曾經有過一番事業,後來淪落到一些小酒吧走唱獻藝。她有副沙啞低沉的嗓子,很隨意的便吟唱出一些人世的滄桑。那晚她穿了一襲緊身的黑緞子長裙,襟上別了一枚紀念AIDS的紅絲帶,一頭淡淡的金髮挽了一個松攏的髮髻,她臉上細緻的皺紋透著蕭颯的遲暮。唱到半夜,美麗安宣佈,她要唱一首《Danny Boy》收場,她說這首愛爾蘭的古老民謠是一父親為他早喪的愛子所寫的一闋挽歌,她要把這首歌獻給保羅,以及許多那些再也不能來聽她唱歌的人兒們。那晚美麗安唱得特別動情:

  ***

  But when ye come and all the flowers are dying,
  If I am dead, as dead I well may be,
  You'll come and find the place where I am lying,
  And kneel and say an "Ave" there for me.

  ***

  韶華,那首古老的愛爾蘭民謠我曾聽過多次,但那晚美麗安那微帶顫抖的淒惋歌聲,卻深深觸動了我自己的哀思,我哀挽我心中那些一去不返的孩子,他們帶走了我的青春、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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