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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灰(5)


  吃完飯,大伯要我們提早就寢,我須早起,趕八點鐘的飛機,而鼎立表伯也有點不勝酒力了。我去浴室漱洗完畢,回到客房,鼎立表伯已經卸去了外衣,他裡面穿了一套發了黃的緊身棉毛衫褲,更顯得瘦骨嶙峋,他削瘦的背脊高高隆起,背上好像插著一柄刀似的。他蹲在地上,打開了一隻黑漆皮的舊箱子,從裡面掏出了一件草綠的毛線背心來,他把箱子蓋好,推回到床底下去。我等鼎立表伯穿上背心,顫巍巍地爬上了床,才把燈熄掉。客房裡沒有暖氣,我躺在沙發上,裹著一條薄毯子,愈睡愈涼。黑暗中,我可以聽得到對面床上老人時緩時急的呼吸聲,我的思緒開始起伏不平起來,想到兩天后,在上海父親的追悼會,我不禁惶惶然。一陣酒意湧了上來,我感到有點反胃。

  「你睡不著麼,齊生?」

  黑暗中,鼎立表伯細顫的聲音傳了過來,大概老人聽到我在沙發上一直輾轉反側。

  「我想到明天去上海,心裡有點緊張。」我答道。

  「哦,我也是,這次要來美國,幾夜都睡不好。」

  我摸索著找到撂在沙發托手上的外套,把衣袋裡的香煙和打火機掏了出來,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龍華離上海遠不遠,表伯?」我問道。

  「半個多鐘頭的汽車,不算很遠。」

  「哥哥說,追悼會開完,爹爹的骨灰當天就下葬,葬在『龍華公墓』。」

  「『龍華公墓』?」老人疑惑道,「恐怕是『龍華烈士公墓』吧?那倒是個新的公墓,聽說很講究,普通人還進不去呢。」

  「我搞不太清楚,反正葬在龍華就是了。」

  「『龍華公墓』早就沒有嘍——」

  老人翻了一下身,黑暗中,他那顫抖的聲音忽近忽遠地飄浮著。

  「文革時候,我們的『五七幹校』就在龍華,『龍華公墓』那裡,我們把那些墳都鏟平了,變成了農場。那是個老公墓,有的人家,祖宗三代都葬在那裡,也統統給我們挖了出來,天天挖出幾卡車的死人骨頭——我的背,就是那時挖墳挖傷的——」

  我猛吸了一口煙,將香煙按熄掉。我感到我的胃翻得更加厲害,一陣陣酸味冒上來,有點想作嘔了。

  「美國的公墓怎麼樣,齊生?」隔了半晌,老人試探著問道,「真是像你大伯講的那麼貴麼?一塊地要兩三千美金哪?」

  「這要看地方,表伯,貴的、便宜的都有。」

  「紐約呢?紐約有便宜的墓地麼?」

  「有是有,在黑人區,不過有點像亂葬崗。」

  老人朝著我這邊,挪了一下身子,悄悄地喚我道:

  「齊生,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老人的語氣,充滿了乞求。

  「好的,表伯。」我應道。

  「你從中國回來,可不可以帶我到處去看看。我想在紐約好好找一塊地,也不必太講究,普通一點的也行,只要乾淨就好——」

  我靜靜地聽著,老人的聲調變得酸楚起來。

  「我和你表伯媽,兩人在一起,也有四十五年了,從來也沒有分開過。她為了我的政治問題,很吃了一些苦頭,我們兩人——也可以算是患難夫妻了。這次到美國,本來她也申請了的,上面公文旅行,半年才批准,她等不及,前兩個月,病故了——這次我出來,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裡頭,我實在放不下心——我把她的骨灰放在箱子裡,也一起帶了出來——日後在這裡,再慢慢替她找個安息的地方吧——」

  老人細顫、飄忽的聲音戛然而止。黑暗中,一切沉靜下來,我仰臥在沙發上,房中的寒意凜凜地侵了過來,我把毯子拉起,將頭也蒙上。漸漸的酒意上了頭,我感到愈來愈昏沉,朦朧中,我彷佛來到了一片灰暗的荒野裡,野地上有許多人在挖掘地坑,人影幢幢,一齊在揮動著圓鍬、十字鎬。我走近一個大坑,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坑中,地坑已經深到了他的胸口。他掄著柄圓鍬,在奮力地挖掘。偌大的坑中,橫著、豎著竟臥滿了累累的死人骨頭,一根根枯白的。老人舉起圓鍬將那些枯骨鏟起便往坑外一扔,他那柄圓鍬上下飛舞著;一根根人骨紛紛墜落地上,愈堆愈高,不一會兒便在坑邊堆成了一座白森森的小山。我定神一看,赫然發覺那個高大的老人,竟是大伯,他憤怒地舞動著手裡的圓鍬,發狂似地在挖掘死人骨頭。倏地,那座白森森的小山嘩啦啦傾瀉了,根根人骨滾落坑中,將大伯埋陷在裡頭,大伯雙手亂招,狂喊道:

  「齊生——」

  我猛然驚醒,心中突突亂跳,額上冒出一陣冷汗來。原來大伯已經站在沙發跟前,他來叫醒我,去趕飛機了。房中光線仍舊昏暗,幽暗中,大伯龐大的身軀,矗立在我頭邊,像一座鐵塔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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