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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灰(4)


  大伯靜靜地聽著,沒有出聲,他又用袖角拭了一拭淌到面頰上的眼淚。沉默了半晌,他突然舉起靠在桌邊的那根拐杖,指向客廳牆壁上那張大照片叫道:

  「都是蕭先生走得太早,走得不得其時!」大伯的聲音變得激昂起來,「要不然,上海南京不會出現那種局面。蕭先生飛機出事,還是我去把他的遺體迎回南京的呢。有些人表面悲哀,我知道他們心中暗喜,蕭先生不在了,沒有人敢管他們,他們就可以胡作非為了。我有一個部下,在上海法租界弄到一棟漢奸的房子,要來送給我邀功。我臭駡了他一頓:『國家就是這樣給你們毀掉的,還敢來賄賂我?』我看見那批人那樣亂搞,實在痛心!」

  大伯說著用拐杖在地板上重重地敲了兩下,敲得地板咚咚響。

  「我跑到紫金山蕭先生的靈前,放聲痛哭,我哭給他聽:『蕭先生、蕭先生,我們千辛萬苦贏來的勝利,都讓那批不肖之徒給葬送了啊!』」

  大伯那張圓厚的闊臉,兩腮抽搐起來,酒意上來了,一張臉轉成赤黑,額上沁著汗光,旋即,他冷笑了兩聲,說道:

  「我不肯跟他們同流合污,他們當然要排擠我嘍。算我的舊賬,說我關在『七十六號』的時候,有通敵之嫌。我羅任重捫心自問,我一輩子沒出賣過一個同志。只有一次,受刑實在吃不住了,招供了一些情報。事後我也向蕭先生自首過,蕭先生諒解我,還頒給我『忠勇』勳章呢!那些沒坐過老虎凳的人,哪裡懂得受刑的滋味!」

  「表哥,你抗日有功,我們都知道的。」鼎立表伯安撫大伯道。

  大伯舉起他那只青瓷酒杯,把杯裡半杯茅臺,一口喝光了。

  「大伯,你要添碗飯麼?」我伸手想去拿大伯面前的空飯碗,大伯並不理睬,卻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地,問我道:

  「你爹爹的追悼會,幾時舉行啊?」

  「我到上海,第二天就舉行。」

  「唔——」大伯從鼻子眼裡哼了一聲,「共產黨也真會折騰人,把人磨死了,又拿人家的骨頭來祭一番。」

  「他們準備替爹爹平反,恢復他的名譽呢。」

  「人都死了,還平反什麼?」大伯提高了聲音。

  「不是這麼說,」鼎立表伯插嘴道,「任平平反了,齊生的哥哥日子就好過得多。我的案子要不是今年年初得到平反,鼎豐申請我來美國,他們肯定不會放人。」

  「我死了我就不要平反!」大伯悻悻然說道,「老實說,除了蕭先生,也沒有人有資格替我平反。齊生,你去替你爹爹開追悼會,回來也好替你大伯料理後事了。」

  「大伯,你老人家要活到一百歲呢。」我趕忙笑著說道。

  「你這是在咒我麼?」大伯豎起兩道花白的關刀眉,「你堂哥怕老婆,是個沒出息的人,我不指望他。大伯一直把你當做自己兒子看待,大伯並不想多拖累你,只交代你一件事:大伯死了,你一把火燒成灰,統統撒到海裡去,任他飄到大陸也好,飄到臺灣也好,——千萬莫把我葬在美國!」

  大伯轉向鼎立表伯道:

  「美國這個地方,病不得,死也死不起!一塊豆腐乾大的墓地就要兩三千美金,莫說我沒錢買不起,買得起我也不要去跟那些洋鬼子去擠去!」

  大伯說著嘿嘿地笑了起來,他拍了拍他那粗壯的腰,說道:

  「這年把我常鬧腰子痛,痛得厲害。醫生掃描檢查出來裡面生瘤,很可能還是惡性的呢。」

  「醫生說可不可以開刀呢?大伯。」我急切問道。

  「我這把年紀還開什麼刀?」大伯揮了一下手,「近來我常常感到心神不寧——我曉得,我的大限也不會遠了。」

  我仔細端詳了大伯一下,發覺伯媽過世後,這兩年來,大伯果然又衰老了不少。他的臉上不是肥胖,竟是浮腫,兩塊眼袋子轉烏了,上面沁出點點的青斑,淚水溢出來,眼袋上都是濕濕的。

  「鼎立,」大伯淚眼汪汪地注視著鼎立表伯,聲音低啞地說道,「你罵我是『劊子手』,你沒錯,你表哥這一生確實殺了不少人。從前我奉了蕭先生的命令去殺人,並沒有覺得什麼不對,為了國家嘛。可是現在想想,雖然殺的都是漢奸、共產黨,可是到底都是中國人哪,而且還有不少青年男女呢。殺了那麼些人,唉——我看也是白殺了。」

  「表哥——」鼎立表伯叫了一聲,他的嘴皮顫動了兩下,好像要說什麼似的。

  「鼎立——」大伯沉痛地喚道,他伸出手去,拍了一下鼎立表伯高聳的肩腫,「我們大家辛苦了一場,都白費了——」

  兩個老人,對坐著,欷歎了一番,沉默起來。我感到空氣好像突然凝固,呼吸都有點困難了似的。雖然酒精在我身體裡滾燙地流動著,我卻感到一陣颼颼的寒意,汗毛都豎了起來。我記起去年李永新到紐約來看我,我與永新有八年未曾見面。從前我們在哥大都是「保釣」的志友,我抽身得早,總算把博士念完,在福斯特惠勒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而永新卻全身投入,連學位也犧牲掉,後來一直事業坎坷。那天我們兩人在一起,談著談著,突然也這樣沉默起來,久久無言以對。雖然我和永新一直避免再提起「保釣」運動,可是我們知道彼此心中都在想著這件事,而且我們都在悼念「一.二九」華盛頓大遊行那一天,在雪地裡,我和永新肩靠肩,隨著千千百百個中國青年,大家萬眾一心地喊道:釣魚臺,中國地!釣魚臺,我們的!我們的呼喊,像潮水般向著日本大使館洶洶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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