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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灰(3)


  大伯一面在擺設碗、筷,回頭叫道。

  一剎那,我的腦海閃電似地掠過一連串的歷史名詞:「民盟」、「救國會」、「七君子」,這些轟轟烈烈的歷史名詞,都與優生學家名教授龍鼎立息息相關,可是我一時卻無法把當年「民盟」健將、「救國會」領袖、我們家鼎鼎大名的鼎立表伯與目前這個愁容滿面的衰殘老人連在一起。

  「你不會認得我的了,」老人大概見我盯著他一直發怔,笑著說道,「我看見你的時候,你才兩三歲,還抱在手裡呢。」

  「人家現在可神氣了呀!」大伯在那邊插嘴道,「變成『歸國學人』啦!」

  大伯知道我這次去跟北京做生意,頗不以為然。

  「我是在替美國人當『買辦』罷咧,大伯。」我自嘲道。

  「現在『買辦』在中國吃香得很啊。」鼎立表伯接嘴道,他尖細的笑聲顫抖抖的。

  「你怎麼不帶了太太也回去風光風光?」大伯問道。

  「明珠跟孩子到瑞士渡假去了。」我答道,隔了片刻,我終於解釋道:

  「她不肯跟我去中國,她怕中國廁所髒。」

  兩個老人愣了一下,隨即呵呵地笑了起來。明珠有潔癖,廁所有臭味她會便秘,連尿也撒不出。我們在長島的家裡,那三間廁所一年四季都吊滿了鮮花,打理得香噴噴的。我們公司有一對同事夫婦,剛去中國旅遊回來,同事太太告訴明珠,她去游長城,上公廁,發現茅坑裡有蛆。明珠聽得花容失色,這次無論我怎麼遊說,也不為所動。

  大伯擺好碗筷,把我們招了過去,大家坐定下來。桌上連我帶來的燒臘,一共有七八樣菜,大概都是館子裡買來的。

  「你表伯昨天剛到。」

  大伯打開了一瓶茅臺,倒進一隻銅酒壺裡,遞了給我。我替大伯、鼎立表伯都斟上了酒。

  「今天我替你表伯接風,也算是給你送行。」

  大伯舉起了他那只個人用的青瓷酒杯,卻望著鼎立表伯,兩個老人又搖頭又歎氣,半晌,大伯才開腔道:

  「老弟,今夕何夕,想不到咱們老兄弟還有見面的一天。」

  鼎立表伯坐在椅上,上身卻傾俯到桌面上,他的頸子伸得長長的,搖著他那一頭亂麻似的白髮,嘆息道:

  「是啊,表哥,真是『此身雖在堪驚』哪!」

  我們三個人都酌了一口茅臺,濃烈的酒像火一般滾落到腸胃裡去。大伯用手抓起一隻鹵鴨掌啃嚼起來,他執著那只鴨掌,指點了我與鼎立表伯一下。

  「你從紐約去上海,他從上海又要去紐約——這個世界真是顛來倒去嚇。」

  「我是做夢也想不到還會到美國來。」鼎立表伯欷歔道。

  「我們一直以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大伯舀了一調羹茄汁蝦仁到鼎立表伯的盤子裡,「這麼多年也不知道你的下落。前年你表嫂過世,你哥哥鼎豐從紐約來看我,我們兩人還感歎了一番:當初大陸撤退,我們最大的錯誤,就是讓你和任平留在上海,怎麼樣也應該逼著你們兩人一起離開的。」

  「那時我哪裡肯走?」鼎立表伯苦笑道,「上海解放,我還率領『民盟』代表團去歡迎陳毅呢。」

  「早知如此,那次我把你抓起來,就不放你出去了——乾脆把你押到臺灣去!」大伯呷了一口酒,咂咂嘴轉向我道,「你們鼎立表伯,當年是有名得很的『民主鬥士』呢!一天到晚在大公報上發表反政府的言論,又帶領學生鬧學潮,搞什麼『和平運動』,我去同濟大學把他們一百多個師生統統抓了起來!」

  大伯說著呵呵地笑了起來,他的淚腺失去了控制,眼淚盈盈溢出,他忙用袖角把淚水拭掉。

  「你那時罵我罵得好凶啊!」大伯指著鼎立表伯搖頭道,「『劊子手』!『走狗爪牙』!」

  「噯——」鼎立表伯直搖手,尷尬地笑著,他的眉頭卻仍舊糾在一處,一臉憂色。

  我舉起酒杯,敬鼎立表伯。

  「表伯,我覺得你們『民盟』很了不起呢,」我說道,「當時壓力那麼大,你們一點也不退縮。」

  我告訴他,我做學生時,在哥大東方圖書館看到不少早年「中國民主同盟」的資料,尤其是民國二十五年他們「救國會」請願抗日,「七君子」章乃器、王造時等人給逮捕下監的事蹟,我最感興趣。鼎立表伯默默地聽著,他的身子俯得低低的,背上馱著一座小山一般,他吮了一口酒,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民盟』後來很慘,」鼎立表伯戚然道,「我們徹底地失敗了,一九五七年反右,『章羅反黨聯盟』的案子,把我們都卷了進去,全部打成了右派。『救國會七君子』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王造時、章乃器給鬥得欲生不得、欲死不能,連梁漱老還挨毛澤東罵得臭死,我們一個個也就噤若寒蟬了——」鼎立表伯的聲音悲顫起來,「從前陳寅恪悼王靜安的詩有兩句:『齊州禍亂何時歇?今日吾儕皆苟活!』我們足足苟活了二十年呵——」

  鼎立表伯有點哽咽住了,大伯舉起酒壺勸慰道:

  「來,來,來,老弟,『一壺濁酒喜相逢』,你能出來還見得著我這個老表哥,已經很不錯啦。」

  大伯殷勤勸酒,兩個老人的眼睛都喝得冒了紅。兩杯茅臺下肚,我也感到全身的血液在開始燃燒了。

  「莫怪我來說你們,」大伯把那盤燒鴨挪到鼎立表伯跟前讓他過酒,「當年大陸失敗,你們這批『民主人士』,也要負一部分責任哩!你們在報上天天攻擊政府,青年學生聽你們的話,也都作起亂來。」

  「表哥,你當時親眼見到的,」鼎立表伯極力分辯道,「勝利以後,那些接收大員到了上海南京,表現得實在太壞!什麼『五子登科』、『有條有理』,上海南京的人都說他們是『劫收』,一點也不冤枉——民心就是那樣去的,我們那時還能保持緘默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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