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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曲(6)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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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都是他太太告訴我的——」呂芳歎了一口氣,「他太太後來調到上海工作,跟我私下還有些交往。她叔叔是高幹,托人打聽出來的。老高自己,遭人暗算,至死還蒙在鼓裡。他在鐵道部一個單位裡窩了十幾年,做了繪圖員,總也升不上去。老高的個性,怎麼不怨氣沖天?同事們都討厭他,一有運動,便拿他出去鬥,他是地主家庭出身,又留美,正是反面教材的好榜樣!文革,老高給整得很慘,被罰去拖垃圾,一天拖幾十車,拖得背脊骨發了炎,還是不准休息。有一天,他的屍體給人發現了,就吊在垃圾坑旁的一棵大樹上——」 「噯——」 「他這一死不打緊,可就害苦了他的太太,自殺者的家屬,黑上加黑。他太太打電話到火葬場,那時北京混亂,死的又多,火葬場本來就忙,何況又是個『自絕於人民』的罪人?便不肯去收屍。你知道,北京的夏天,熱得多麼兇猛?兩三天屍體便腫了起來。他太太沒法子,只好借了一架板車,跟兩個兒子,母子三人,把高宗漢的屍體蓋上了油布,自己拖到火葬場去。走到一半,屍體的肚子便爆開了,大腸小腸,淋淋漓漓,灑在街上,一直灑到火葬場——他太太苦苦哀求,火葬場的人才肯把屍體燒化,裝進骨灰匣裡去——」 呂芳和吳振鐸兩人都垂下了眼睛,默默地對坐著,半晌,呂芳才黯然說道: 「臨走前,我還去祭了他的。我買了一隻小小的花圈,夜裡悄悄掩進了他太太家。他太太不敢把他的骨灰匣擺出來,一直都藏在書架後面,我去了才拿出來,我把花圈擺上去,鞠了三個躬,算是向他告了辭——」 吳振鐸半低著頭,一直靜靜地聽著。 「呂芳——你知道——」吳振鐸清了一清喉嚨,緩緩地抬起頭來,「有一陣子,我還深深地嫉恨過高宗漢——」 「你嫉恨高宗漢?」 「也怨恨過你!」吳振鐸苦笑道,「你一直不給我寫信,我便疑心你和高宗漢好了,從前高宗漢也常常約你出去,我知道你一向對他很有好感——而且,你們又是一塊兒回去的。」 「我很喜歡高宗漢,喜歡他耿直熱心,但我從來沒有愛過他。」 「我嫉恨高宗漢,還有一層原因——我一直沒肯承認,」吳振鐸的臉上微微痙攣起來,「他有勇氣回國去了,而我卻沒有。這是我多年的一個心病,總好像自己是個臨陣逃脫的逃兵一般。你知道,我父親——他也是個醫生——死了幾十年了。平常我也很少想起他來。可是接到你的信以後,一夜兩夜,我都夢見他,夢見他不住地咯血,我怎麼止也止不住,便拼命用手去捂他嘴巴。他是個肺結核專家,救過許多人的命。他一直是要我回去的,去醫治中國人的病。你看,呂芳,我現在是有名的心臟科醫生了,可是我一個中國人也沒有醫過,一個也沒有——」 「中國人的病,恐怕你也醫不好呢。」呂芳淡淡地笑道。 「我跟佩琪結婚後,我們的朋友全是美國人,中國朋友,我一個也沒交,中文書也不看,有時在《紐約時報》上看到中國大陸的消息:百花齊放、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等,也不過當做新聞報導來看看罷了。我有一個姑媽,前年從中國大陸出來了,到了三藩市跟我表姐住。她七十多歲了,她在信上說,在中國大陸曾經吃過許多苦,弄得一身的病,很希望見我一面。去年我到夏威夷開會,經過三藩市,我本可以停一晚去探望她的,可是我沒有,一直飛到檀香山去了。後來我感到很過意不去,覺得自己太忍心——其實我想大概我害怕,怕見到我姑媽受苦受難的模樣——」 吳振鐸乾笑了一下。 「呂芳,你真勇敢,那樣大驚大險,也熬過來了。」 「我倒想問問你,振鐸。」呂芳笑道,「你是個醫生,你給我解釋一下,一個人在極端危難的時候,肉體會不會突然失去知覺,不再感到痛苦?」 「這個,倒有人研究過,二次大戰,納粹集中營裡的猶太俘虜,就曾經發生過這種現象,這也是一種極端的心理上的自我防衛吧。」 「他們替我拔指甲的時候,我整條右臂突然麻掉了,一點也不知道痛。劉偉也跟我說過,有好幾年,他一點嗅覺也沒有。」 「對了,劉偉呢?神童怎麼樣了?」 「他比高宗漢乖覺得多,學會了見風轉舵,所以許多運動都躲了過去,一直在上海龍華路第二肥料廠當工程師。文革一來,也挨了!給下放到安徽合肥鄉下,挑了三年半的糞。他人又小,一個大近視,糞桶壓在背上,寸步難行,經常潑得一身的糞,一頭一背爬滿了蛆。他說,他後來進廁所,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 呂芳和吳振鐸相視搖著頭笑了起來。 「在裡頭,我們都練就了一套防身術的,」呂芳笑歎道,「劉偉把這個叫做什麼來著?對了!『金鐘罩鐵布衫』!神童真是個寶貝。」 「你的咖啡涼了,我再去溫些熱的來。」吳振鐸起身拿起銀壺。 「夠了,不能再喝,」呂芳止住他道,「再喝今晚真要失眠了。」 「呂芳,你出來後,檢查過身體麼?健康情形如何?」吳振鐸關注地問道。 「我一直有高血壓毛病,前兩個月還住過院。醫生告訴我,我的心臟有點衰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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