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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曲(5)


  呂芳聳了聳肩膀,苦笑了一下。

  「真是的,」吳振鐸喃喃應道,「你先生呢?」

  「他本來是上海同濟大學醫學院的外科醫生,文革一來就給下放了,一直放到湖北黃崗一個鄉下又鄉下的地方,他最後一封信說,那裡的蚊子,隨便一抓就是一把。他怎麼死的,幾時死的,我到現在還不清楚。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以為他仍舊活著——」呂芳搖了搖頭,「我跟他的感情其實並不很好,兩人在一起,常吵架,但那幾年,我卻特別想念他,我一個人在上海完全孤立了起來,連找個人說話也找不到。偏偏那時卻患上了失眠症,愈急愈累愈睡不著。上海八九點鐘,大家都熄燈在家裡躲了起來。一個幾百萬人的都市,簡直像座死城。我躺在床上,睜大眼睛,望著窗外一片漆黑,真是感到長夜漫漫,永無天明一般——」

  「你的失眠症怎麼了?現在還吃藥麼?」吳振鐸關切地問道。

  「有時還吃安眠藥。」

  「安眠藥不好,我來給你開一種鎮靜劑,不太影響健康的。」

  「來到紐約後,我的失眠症倒減輕了許多。一個月最多有四五晚。你不知道我現在多麼貪睡,沒有事,便賴在床上,一直睡到下午兩三點也不肯起來。」說著呂芳自己笑了起來,吳振鐸起身執起銀壺又替呂芳添上熱咖啡,呂芳垂下頭去,喝了兩口,她把托杯子的銀碟放回桌上,雙手握著咖啡杯,一邊取暖,一邊出起神來。在朦朧柔和的暗金色燈光下,吳振鐸突然怵目到呂芳那雙手,手背手指,魚鱗似的,隱隱地透著殷紅的斑痕,右手的無名指及小指,指甲不見了,指頭變成了兩朵赤紅的肉菌,襯在那銀亮的鏤著W花紋的咖啡杯上,分外鮮明。呂芳也似乎察覺到吳振鐸在注視她的手。

  「這是我在蘇北五七農場上的成績。」呂芳伸出了她那只右手,自己觀賞著似的。

  「你到蘇北去過了麼?」

  「在徐州附近勞動了兩年,那是文革後期了。」

  「從前我跟父親到過鹽城,那個地方苦得很呢。」

  「現在還是一樣苦,我們那個農場漫山遍野的雜草,人那麼高。有一種荊棘,頂可怕!開一團團白花的,結的果實爆開來,一球球的硬刺。我們天天要去拔野草,而且不許帶工具,攏下來,個個一雙手都是血淋淋的,紮滿了刺,那些刺紮進肉裡,又痛又脹。晚上在燈下,我們便用針一根根挑出來。我這只手指甲裡插進了幾根,沒有挑乾淨,中毒化膿,兩隻手指腫得像茄子,又烏又亮——只好將指甲拔掉,把膿擠出來——」

  「呂芳——」

  吳振鐸伸出手去,一半又縮了回來。呂芳從前那雙手,十指修長,在鋼琴鍵盤上飛躍著,婀娜中又帶著剛勁。呂芳很得意,手一按下去,便是八個音階。那次在卡耐基禮堂中,蕭邦逝世百周年比賽會上,呂芳穿著一襲寶藍的長裙,一頭烏濃的長髮,那首《英雄波蘭舞曲》一奏完,雙手瀟灑地一揚,台下喝彩的聲音,直持續了幾分鐘。臺上那只最大的花籃便是他送的,有成百朵的白菊花。呂芳一向大方灑脫,兩人親昵也不會忸怩作態。週末他有時請她出去,到Latin Quarter去跳舞,握著她的手,也只是輕輕的,生怕褻瀆了她。他對呂芳的情感、愛慕中,總有那麼一份尊敬。

  「呂芳,」吳振鐸望著呂芳,聲音微微顫抖地叫道,「有時我想到你和高宗漢、劉偉幾個人,就不禁佩服你們,你們到底都回去了,無論怎麼說,還是替國家盡了一份力。」

  「高宗漢麼?」呂芳又揀了一塊餅乾,嚼了兩口。

  「你們回去還常在一起麼?」

  「沒有,」呂芳搖了搖頭,「他給分派到北京,那麼多年,我只見過他一次。」

  「哦?」

  「那還是六六年,文革剛開始,我給送到北京社會主義學院去學習。有一天,在會堂裡,卻碰見了高宗漢。我們兩人呆了半天,站在那裡互相乾瞪眼,後來我們沒有招呼便分手了。那裡人多份子複雜,給送去,已經不是什麼好事了,何必還給對方添麻煩?許多年沒見到他,他一頭頭髮倒白光了。」

  「高宗漢,他回去造了鐵路沒有?他一直要替中國造一條鐵路通到新疆去的。」

  「通新疆的鐵路倒是老早造好了,可是哪裡有他的份?」呂芳笑歎道,「他回去沒有多久便掛上了耳朵。」

  「掛耳朵?」

  「這是我們裡頭的話!」呂芳笑了起來,「就是你的檔案裡,思想欄上給打上了問號——」呂芳用手劃了一個耳朵問號,「你曉得的,高宗漢是個大炮,他老先生一跑回去,就東批評,西批評,又說裡面的人造鐵路方法落後,浪費材料,這樣那樣,你說多麼遭忌?有一陣子,國內真的有計劃造鐵路通新疆了,老高興奮得了不得,到處向人打聽造路的藍圖。他在朋友家裡,碰見了一個他們鐵道部的工程師,還是個清華畢業生,大概是參加築路計畫的,他興沖沖向人家盤問了一夜。那個人寫了封信,密告到他組織裡。那條鐵路,通西伯利亞,與國防有關,一個留美學生,查問得那麼詳細,居心何在?就那樣,那封密告信便像一道符咒,跟了高宗漢十幾年,跟到他死那一天——」

  「高宗漢——他死了麼?」吳振鐸坐直了起來,驚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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