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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曲(3)


  經過呂芳那幢公寓時,臨街那扇窗子窗簾拉開了,裡面燃著暈黃的燈光,靠窗的那架烏黑的鋼琴頭上,一隻寶藍的花瓶裡,高高地插著三朵白得發亮的菊花。有人在彈琴,是一個穿著丁香紫衣裳,一頭長長黑髮的東方女郎,她的側影正好嵌在暈黃的窗框裡。蕭邦那首降D大調的夜曲,汨汨地流到街上來,進了那柔熟的夜色裡。他佇立在街邊,一直聽完了那首夜曲,心中竟漾起一陣異樣的感動。後來他認識了呂芳,發覺她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美,她是一個濃眉大眼,身材修長的北方姑娘,帶著幾分燕趙兒女的豪俊。而她所擅長的,也並不是夜曲那一類纖柔的作品,而是蕭邦那些激昂慷慨一瀉千里的波蘭舞曲。

  蕭邦逝世百周年紀念,在卡耐基禮堂舉行的鋼琴比賽會上,呂芳贏得了一項優勝獎,演奏的就是那首氣勢磅礴的《英雄波蘭舞曲》。呂芳有才,但那還不是吳振鐸敬愛她的主要原因。跟她接近以後,他發現,呂芳原是一個胸懷大志,有見解,有膽識的女子。開始他也並沒有料到他對呂芳,會那樣一往情深。只覺得兩人談得很投契,常常在一起,談理想、談抱負。呂芳出身音樂世家,父親是上海音樂學院的教授。她要追隨父志,學成後,回國去推廣音樂教育,「用音樂去安慰中國人的心靈。」,他自己那時也有許多崇高的理想和計畫:到蘇北鄉下去辦貧民醫院。他記得抗戰後,曾經跟著他父親到鹽城一帶去義診,蘇北地瘠人窮,他看到當地的人,水腫疥癲,爛手爛腳,真是滿目瘡痍。

  那段時期跟他們常在一起的,還有大炮高宗漢、神童劉偉,三個人圍著呂芳,三星捧月一般,週末聚在百老匯上一家猶太人開的咖啡店裡,那家的咖啡煮得特別香,點心也不錯,呂芳一杯又一杯,不停地喝著不放糖的濃咖啡,高宗漢在一本拍子簿上,畫了一張中國地圖,一支紅鉛筆在那張秋海棠的葉子上,一杠過去,從東到西——那是高宗漢替中國設計的鐵路,從東北的長春橫跨大漠直達新疆的伊犁。

  高宗漢在布魯克林理工學院學土木工程,專攻鐵道。他是個六呎軒昂的東北大漢,家裡是個地主,有幾百頭牛羊,思想卻偏偏激進,大罵東北人封建落後,要回到東北去改革。他的嗓門大,又口無遮攔,高談闊論起來,一副旁若無人的狂態,一杠紅筆下去,好像中國之命運都決定在他手中了似的。他那時專喜歡跟高宗漢抬杠,把他叫做布爾什維克恐怖分子。高宗漢也反唇相譏,笑他是小布爾喬亞的溫情主義者。當然,高宗漢是笑他在追呂芳。呂芳倒也不偏袒,看見他們兩人爭得面紅耳赤,只是笑笑。劉偉卻安靜得多了,他人小,五短身材,戴著一副酒瓶底那麼厚的近視眼鏡,等他們爭罷了,他才慢條斯理地聳聳眼鏡,說道:「肥料,中國現在最需要的,就是化學肥料!」

  劉偉在哥倫比亞念化工,二十五歲便拿到了博士,論文是寫氮肥的合成法。就那樣,幾個人在咖啡店裡,高論國家興亡,一直泡到深更半夜。那一段日子,他確實是快樂而豐富的。直到一九五一年,呂芳、高宗漢、劉偉幾個人都比他先畢業,一同回國去了,他才突然感到完全孤立起來。他對呂芳是那樣的依戀不舍,一直從紐約送她到三藩市去。呂芳臨上船時,答應過他,一到上海,就馬上給他來信。

  他們三個人坐的是克利佛蘭總統號,三個人並肩立在甲板上,靠著欄杆,船開航了還在向他招手。呂芳夾在中間,頭上系著一塊大紅的絲巾,三個人都笑得那般燦爛,就好像加利福尼亞一碧如洗的藍空裡,那片明豔的秋陽一般。然而,二十五年,人世間又該經過多少的滄桑變化了呢?吳振鐸不禁唏噓起來,他抬眼看到鋼琴上那一大捧菊花,插在那只桃紅的花瓶裡,上面盈盈的水珠還沒有幹,一球球白得那般鮮豔,那般豐盛。吳振鐸用手捋一捋發須,大概呂芳也是一頭星星白髮了吧?吳振鐸有點悵然起來,他突然又想到那個仲夏夜裡,呂芳彈著蕭邦夜曲,窗中映著的側影來。今晚他真是要跟呂芳好好地談談心,話話舊,兩個人再重溫一下那逝去的歲月。

  呂芳的頭髮並沒有變白,只是轉成了鐵灰色,而且剪得短短的,齊著耳根,好像女學生一般。她的人倒是發胖了,變得有點臃腫,穿著一套寬鬆粗呢沉紅色的衣褲,乍看去,反而變得年歲模糊不清。

  「老了,是麼,呂芳?」吳振鐸發覺呂芳也在打量他,一邊接過她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對她笑著說道。

  「上了點年紀,你倒反而神氣了,振鐸。」呂芳也笑著應道。

  吳振鐸替呂芳將大衣掛到壁櫥裡,然後去把咖啡倒進了銀壺,替呂芳斟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濃香四溢起來。

  「你喜歡黑咖啡,我熬得特別濃。」吳振鐸彎下身去,把銀盃擱在銀碟裡,雙手捧了給呂芳。

  「太濃的咖啡,現在倒不敢喝了,」呂芳抬起頭來笑道,「怕晚上失眠。」

  「那麼加些牛奶跟糖好麼?」吳振鐸夾了兩塊糖放到呂芳的咖啡裡,又替她倒上了牛奶,自己才斟了一杯,在呂芳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呂芳,講講你的故事來聽吧!」吳振鐸望著呂芳微笑道,「你信上什麼也沒有說。」

  呂芳笑了一笑,低下頭去,緩緩地在啜著熱咖啡。

  「你要聽甚麼?」

  「甚麼都要聽!這些年中國發生了這麼多事!」

  「那還了得!」呂芳呵呵笑了起來,「那樣三天六夜也講不完了!先說說你自己吧!你這位大醫生,你的太太呢?」

  「她是美國人,美國猶太人——我跟她已經分開了。」

  「哦!是幾時的事?」

  「兩年了,她也是彈鋼琴的,還是你們朱麗亞的呢!不過,她的琴彈得沒有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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