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紐約客 | 上頁 下頁
夜曲(2)


  奇怪的是,他竟沒感到一絲醋意,反而替她高興,那麼快便找到了物件,使得他也感到心安得多。結婚十八年,佩琪很努力,一直想做個好太太,連自己的音樂事業都擱下了,一心一意,幫助他成為一個成功的醫師。佩琪對於他的成就,真是功不可滅。佩琪的父親金醫生是國際知名的心臟科權威,也是吳振鐸在耶西華大學,愛因斯坦研究院念書時候的指導教授。金醫生不但把一身本事傳給了這位中國女婿,而且一把將他提到紐約的上流圈子裡去,加上佩琪八面玲瓏的交際手腕,吳振鐸在紐約一路飛黃騰達,繼承了金醫生的衣缽,成為一個心臟科名醫,連派克大道上有幾個大亨名流都來找吳醫生看病。

  前年金醫生退休,他在耶西華大學的亞伯·愛因斯坦講座,傳給了吳振鐸。他一生的事業,終算達到了顛峰。那天在愛因斯坦研究院舉行了交接儀式後,回家的路上,佩琪突然掩面悲泣起來:「查理,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了。」那一刻,他也確實感到,他和佩琪,夫妻的緣分已盡。他只有愧歉,覺得浪費了她的青春,她的生命。他終於不得不承認,他從來沒有真正愛過佩琪,從來沒有過。婚前那三個月的熱烈追求,回想起來,只不過因為他那時特別寂寞,特別痛苦,需要安慰,需要伴侶罷了。他等呂芳的信,足足等了兩年,等得他幾乎發了狂。可能麼?他對一個女孩子真的曾經那般神魂顛倒過麼?當然,他那時只不過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學生,而且又是初戀。

  ***

  振鐸:

  我又回到美國來了,現在就在紐約,很想跟你見一次面——

  ***

  呂芳的信終於來了,可是卻遲到了二十五年。

  吳振鐸走進廚房裡,咖啡的濃香已經熬出來了。他把電壺撥到低溫,又從碗櫃裡,找出了一盒英國什錦餅乾,用一隻五花瓣的水晶玻璃碟盛了一碟,拿到客廳裡,擱在花梨木咖啡桌上的銀盤裡。還不到五點鐘,客廳裡已經漸漸黯淡下來,吳振鐸把茶几上的兩盞檯燈撚燃,暗金色的光暈便溶溶地散蕩開來。下午羅莉泰問他,要不要在家裡吃飯,他告訴她,晚上要請客人出去上館子,趁機也就把她打發了出去。回頭呂芳來了,他要跟她兩人,單獨相聚一會兒。羅莉泰愛管閒事,太囉嗦,不過這兩年,他的飲食起居倒還全靠她照顧。羅莉泰是古巴難民,卡斯楚把她的咖啡園沒收了,兒子又不放出來。羅莉泰常常向他嘮叨往事,一談到她兒子,就哭個不停。起初他還禮貌地聽著,後來她一開口,他便藉故溜掉。日間病人的煩怨苦楚,他聽得太多,實在不願再聽羅莉泰的傷心史。這些年來,他磨練出一種本事,病人喋喋不休的訴苦,他可以達到充耳不聞的境界。前天早上,費雪太大的特別護士打電話來告急,他趕到派克大道那間十二層樓的豪華公寓時,費雪太太剛斷氣,心臟衰竭急性休克而死。死的樣子很猙獰,死前一定非常痛苦。他把那床白緞面的被單蓋覆到她那張老醜而恐怖的臉上時,他的第一個反應是覺得大大松了一口氣。

  費雪太太不必再受罪,他也得到了解脫。這位闊綽的猶太老寡婦,給他醫治了七年多,夜間急診,總不下十五六次。她經常地害怕,怕死,一不舒服,就打電話來向他求救,有時半夜裡,她那斷斷續續帶著哭音的哀求,聽得他毛骨悚然。有時他自己也不禁吃驚,怎麼會變得如此冷淡,對病人的苦痛如此無動於衷起來。他記得初出茅廬,獨立醫治的第一個病人,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學藝術的,人長得很甜,不幸卻患了先天性心臟瓣膜缺損,他盡了全力,也沒能挽回她的生命,那個女孩子猝然病逝後,有很長一段日子,他寢食難安,內心的沮喪及歉疚,幾乎達到不堪負荷的程度。那是他第一次驚悟到,人心原來是一顆多麼複雜而又脆弱的東西。做一個醫生,尤其是心臟科的醫生,生死在握,責任又是何等的嚴肅、沉重。

  他不禁想到他父親吳老醫生懸壺濟世的精神來,他父親早年從德國海德堡大學學成歸國後,一直在中國落後偏僻的內地行醫,救濟了無數貧病的中國人。抗戰期間,國內肺病倡狂,吳老醫生在重慶郊外歌樂山療養院主持肺結核防治中心,他記得他父親白髮蒼蒼,駝著背終日奔走在那一大群青臉白唇,有些嘴角上還掛著血絲的肺病患者中間,好像中國人的苦難都背負在老醫生那彎駝的背上似的。

  勝利後,他父親送他留美學醫,臨離開上海時,吳老醫生鄭重地囑咐過他兩件事:一定要把醫術學精。學成後,回到自己的國家,醫治自己的同胞。他父親的第一個願望,他達到了,第二個卻未能履行。當然,許多原因,使他未能歸國,譬如國內的戰事,而且佩琪也絕對不肯跟他回中國去。但是如果呂芳的信,頭一年就來了——哪怕就像這封遲到的信,只有短短兩行——他相信,論文趕完,他可能也就回國去了,去找呂芳。那時,他是那麼莫名其妙地愛戀著彈蕭邦夜曲的那個女孩子。

  吳振鐸走到那架史丹威鋼琴前面坐了下來,不經意地彈了幾下,蕭邦那首降D大調的夜曲,他早已忘卻如何彈奏了。對音樂的欣賞,近年來,他的趣味變得愈來愈古典,愈嚴峻。莫札特以後的作曲家,他已經不大耐煩。他不能想像自己一度曾經那樣著迷過蕭邦那些浪漫熱情的曲調。當然,那都是受了呂芳的影響。那時他們都住在曼哈頓西邊的六十七街上。呂芳那幢公寓房子裡,住了幾個朱麗亞音樂學院的女學生,拉拉彈彈,經常有人在練提琴鋼琴。平常他也不大注意,有一天傍晚,那是個溫熱的仲夏夜,曼哈頓的夜空剛剛轉紫,他從愛因斯坦研究院做完解剖實驗回來,身上還沾了福馬林的藥味。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