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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十七歲(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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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回到家裡,天已經濛濛亮了。昨天晚上的雨還沒有停,早上的風吹得人難耐得很,冰浸的。大門緊閉著,我只得翻過圍牆爬進去。來富聽到有人跳牆,咆哮著沖過來,一看見是我,急忙撲到我身上,伸出舌頭來舔我的臉。我沒有理它,我倦得走路都走不穩了。我由廚房側門溜進去,走廊一片渾黑。我脫了皮鞋摸上樓去,經過爸爸媽媽臥房時,我溜得特別快。 回到家裡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浴室裡去照鏡子。我以為一定變得認不出來了,我記得有本小說寫過有個人做一件壞事,臉上就刻下一條「墮落之痕」。痕跡倒是沒有。只是一張臉像是抽過了血,紙白一般,兩個眼圈子烏青。我發覺我的下巴頦在打哆嗦,一陣寒氣從心底裡透了出來。 我趕忙關上燈,走進自己房裡去,窗外透進來一片灰濛濛的曙光,我的鐵床晚上沒有人睡過,還是迭得整整齊齊的,制服漿得挺硬,掛在椅背上,大概是媽媽替我預備好早上參加結業式用。我一向有點潔癖,可是這會兒小房裡卻整潔得使我難受。我的頭髮黏濕,袖口上還裹滿了泥漿,都是新公園草地上的。我實在不願泥滾滾地躺到我的鐵床上去,可是我太疲倦了,手腳凍得僵硬,腦子裡麻木得什麼念頭都丟乾淨了。我得先鑽到被窩裡暖一暖,再想想昨天晚上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的心亂得慌,好多事情我得慢慢拼湊才想得起來。 二 說來話長,我想還是從我去年剛搭上十七歲講起吧。十七歲,嘖嘖,我希望我根本沒有活過這一年。 我記得進高一的前一晚,爸爸把我叫到他房裡。我曉得他又要有一番大道理了,每次開學的頭一天,他總要說一頓的。我聽媽媽說,我生下來時,有個算命瞎子講我的八字和爸爸犯了沖。我頂信他的話,我從小就和爸爸沒有處好過。天理良心,我從來沒有故意和爸爸作對,可是那是命中註定了的,改不了。有次爸爸問我們將來想做什麼;大哥講要當陸軍總司令,二哥講要當大博士,我不曉得要當什麼才好,我說什麼也不想當,爸爸黑了臉,他是白手成家的,小時候沒錢讀書,冬天看書腳生凍瘡,奶奶用炭灰來替他握腳,所以他最恨讀不成書的人,可是偏偏我又不是塊讀書的材料。從小爸爸就看死我沒有出息,我想大概有點道理。 我站在爸爸寫字臺前,爸爸叫我端張椅子坐下。他開頭什麼話都不說,先把大哥和二哥的成績單遞給我。大哥在陸軍官校考第一,保送美國西點,二哥在哥倫比亞讀化學碩士。爸爸有收集成績單的癖好,連小弟在建國中學的月考成績單他也收起來,放在他抽屜裡。我從來不交成績單給他,總是他催得不耐煩了,自己到我學校去拿的。大哥和二哥的分數不消說都是好的,我拿了他們的成績單放在膝蓋上沒有打開。爸爸一定要我看,我只得翻開來溜一眼裡面全是A。 「你兩個哥哥讀書從來沒考過五名以外,你小弟每年都考第一。一個爹娘生的,就是你這麼不爭氣。哥哥弟弟留學的留學,念省中的念省中,你念個私立學校還差點畢不得業,朋友問起來,我連臉都沒地方放——」 爸爸開始了,先說哥哥弟弟怎麼怎麼好,我怎麼怎麼不行。他問我為什麼這樣不行,我說我不知道。爸爸有點不高興,臉沉了下來。 「不知道?還不是不用功,整天糊裡糊塗,心都沒放在書本上,怎麼念得好?每個月三百塊錢的補習老師,不知補到哪裡去了。什麼不知道!就是遊手好閒,愛偷懶!」 爸爸愈說愈氣。天理良心,我真的沒有想偷懶。學校的功課我都按時交的,就是考試難得及格。我實在不大會考試,數學題目十有九會看錯。爸爸說我低能,我懷疑真的有這麼一點。 爸爸說這次我能進南光中學是他跟校長賣的面子,要不然,我連書都沒得讀,因此爸爸要我特別用功。他說高中的功課如何緊如何難,他教我這一科怎麼念,那一科該注意些什麼。他仔仔細細講了許多諸如此類的話。平常爸爸沒有什麼和我聊的,我們難得講上三分鐘的話,可是在功課上頭他卻耐性特大,不惜重複又重複地叮嚀。我相信爸爸的話對我一定有益,但是白天我去買書,買球鞋,理髮,量制服,一天勞累,精神實在不濟了。我硬撐著眼皮傻愣愣地瞪著他,直到他要我保證:「你一定要好好讀過高一,不准留級,有這個信心沒有?」 我愛說謊,常常我對自己都愛說哄話。只有對爸爸,有時我卻講老實話。我說我沒有這個信心,爸爸頓時氣得怔住了,臉色沉得很難看。我沒有存心想氣他,我是說實話,我真的沒有信心。我在小學六年級留過一次級,在初二又挨過一次。爸爸的頭筋暴了起來,他沒有做聲。我說第二天要早起想去睡覺了,爸爸轉過頭去沒有理我。 我走出爸爸房門,媽媽馬上迎了上來,我曉得她等在房門口聽我們說話,爸爸和媽媽從來不一起教訓我,總是一個來完另一個再來。 「你爸爸——」 媽媽總是這樣,她想說我,總愛加上「你爸爸——」我頂不喜歡這點,如果她要說我什麼,我會聽的。從小我心中就只有媽媽一個人。那時小弟還沒出世,我是媽媽的麼兒,我那時長得好玩,雪白滾圓,媽媽抱著我親著我照了好多照片,我都當寶貝似地把那些照片夾在日記本裡。天天早上,我鑽到媽媽被窩裡,和她一起吃「芙蓉蛋」,我頂愛那個玩意兒,她一面喂我,一面聽我瞎編故事。我真不懂她那時的耐性竟有那麼好,肯笑著聽我胡謅,媽媽那時真可愛。 「你爸爸對你怎麼說你可聽清楚了吧?」 媽媽沖著我說,我沒有理她,走上樓梯回到我自己房裡去,媽媽跟了上來,媽媽的脾氣可不大好,爸爸愈生氣愈不說話,媽媽恰巧相反。我進房時,把門順帶碰上,媽媽把門用力摔開罵道:「報應鬼!我和你爸爸要給你氣死為止。你爸爸說你沒出息,一點都不錯,只會在我面前耍強,給我看臉嘴,中什麼用呀!委委瑣瑣,這麼大個人連小弟都不如!你爸爸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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