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寂寞的十七歲 | 上頁 下頁
藏在褲袋裡的手(3)


  玫寶把牌摔到桌上擺擺手阻住他道:「算了,算了,你這種人還能做出什麼好事情來?」說著一徑走過去把電爐上的咖啡壺拿了起來。呂仲卿站在客廳中央,腦子裡嗡嗡作響,他看見粉紅色燈光下的三位女人都咧開擦著口紅的嘴向著他,他盯著一隻枯黑的手上那粒閃著紫光的藍寶石喃喃地說道:「真抱歉,我——我——沒在意——咖啡煮焦了——」

  三個女人都一齊哄笑起來,玫寶的對手朝著玫寶叫道:「玫寶呀,你的先生真有意思。」

  玫寶端著咖啡走過來,擦過呂仲卿身旁對他冷冷地說道:「你趁早替我走開點,我看見你就一肚氣。癡不癡,呆不呆的,四十靠邊的人了,就沒做出過一件叫人看著爽眼的事情來。整天只會跟著人窮磨,你為什麼不學別人的先生,自己出去逛逛街,看場電影去呀?」

  三個女人笑成了一團,有一個喘著氣叫道:「玫寶呀,你真要不得,把你先生說成那個樣子,我覺得你先生怪好玩的。」

  呂仲卿感到頭有點暈,眼睛迷迷濛濛的,整個客廳都浮在一圈粉紅色的光暈中一般。他趔趔趄趄退到了臥房中。裡面幾個太太的小女孩子正在學跳水手舞,收音機裡播著普裡士萊唱的《不要那樣殘忍》,聲音顫抖而急切。幾個女孩子看見呂仲卿闖了進來,都發出了一聲尖叫,一窩蜂撞進呂仲卿的懷裡,把他推出房門叫道:「呂伯伯不要來搗蛋,呂伯伯快點出去。」

  呂仲卿跌撞出來,結結巴巴地說道:「乖乖,呂伯伯想問你們要不要吃點心,呂伯伯想——」

  外面玫寶拍著桌子大叫道:「你不要去攪她們好不好?你為什麼不出去,要死賴在家裡呢!」

  「玫寶,別去管你先生,讓我們打牌。」

  「不行,我一定要他出去,他在這裡,我玩都玩不痛快。」

  「算了罷,你先生在這裡並不礙事啊。」

  「不,不,我要他出去。出去啊,聽到沒有你替我快點走——」

  濕霧像一面面沾了露水的珠網,一層又一層地罩到了呂仲卿的臉上。呂仲卿的雙手往褲袋裡愈插愈深,手掌心流出來的汗水,沁濕了他的褲袋。新生戲院最後一場戲散了。一大群人湧到街心,向四面散去。黴紅色的水霧裹住了他們的頭部,呂仲卿看見有幾個穿著豔色旗袍的身軀在霧影裡晃動著。他不自主地往燈柱後面退去,將額頭緊緊地抵在鐵柱上。他的心開始像擂鼓一般,一下一下沉重地敲了起來。那股奇怪的欲望在他胸中,愈翻愈急,慢慢升高脹大,他又覺得有人從他的褲袋中把他的手往外拉扯了。「玫寶——」他咽嗚地低喊著,他耳朵裡仿佛響著玫寶尖叫的聲音:「下流!下流!——」

  暖霧如同千千萬萬隻軟綿綿的小手指,不停地在呂仲卿的頭髮上頸子上輕輕撩撥著。篤、篤、篤,一陣高跟鞋的聲音,朝燈柱這邊走了過來。呂仲卿緊握著拳,手指甲摳進了掌心,一陣刺痛鑽入他的心房,他咬著牙齒,下巴頦不停地抖動著。霧裡現出了一個紫色的身影,朝他愈逼愈近。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昏眩,好像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一縷極細微,極熟悉的聲音,邪邪地召喚他道:「你摸摸看——你摸摸看——」那個穿著紫緞旗袍的身軀從他身旁搖曳著走了過去,高跟鞋沉篤地踏在水泥地上,臀部的地方箍得發出了一團紫色的亮光。呂仲卿陡然覺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插在褲袋裡的手猛拔了出來,他朝著那團紫光踉蹌地奔了過去。

  一陣女人失驚的尖叫把行人統統集中過來。呂仲卿見黴紅色的濕霧中人影幢幢,從四面八方朝他圍攏。人聲哄隆哄隆,好像霧裡發出來的啞雷一般。他張著口,拼命地在吸氣,他覺得胸口被塞住了似的。他看見許多人頭在他面前搖晃著,一對對眼睛朝他冷冷地瞪著。他感到非常疲倦,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他想蜷著身子,躺到地上去。他聽到一陣女人尖銳的咒駡聲。他覺得衣領手臂都被人鉗住了。他沒有掙扎,任憑別人推來扯去。突然他覺得口角上起了一陣劇痛,一隻粗壯的手在他頰上狠命地批打起來,他失去了重心,倒在別人的身上。

  呂仲卿回家的時候,牌局早已散了。全屋漆黑,他摸索著進了臥房,玫寶已經安睡了。他脫去鞋子,赤著足,悄悄地爬到上鋪,鑽進自己的毛毯中去。這晚呂仲卿睡得十分安穩,他把玫寶掛在床頭的浴衣拿上去擁在胸前一塊兒睡。浴衣上幽幽地散著「柔情之夜」的濃香,合著他嘴角上流出來血的甜腥,一陣陣熏到他面上來。他感到喝醉了一般,腦門昏陶陶的。在睡夢中他像滿足了的嬰兒一樣,天真地咧開嘴笑了起來。他好像覺得自己的頭枕到了玫寶的膀子上,一雙手卻舒舒服服地藏進了褲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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