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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的十七歲(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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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好了,請你明天再講好不好?」我打斷媽媽的話說。我實在疲倦得失去了耐性。媽氣哭了,她用袖子去擦眼淚,罵我。忤逆不孝。我頂怕媽媽哭,她一哭我就心煩。我從衣櫃裡找了半天拿出一塊手帕遞給她。真的,我覺得我滿懂得體諒媽媽,可是媽媽老不大懂得人家。我坐在床上足足聽她訓了半個鐘頭。我不敢插嘴了,我實在怕她哭。 媽媽走了以後,我把放在床上的書本,球鞋,統統砸到地上去,趴到床上蒙起頭拼命大喊幾聲,我的胸口脹極了,快炸裂了一般。 三 我不喜歡南光,我慢些兒再談到它吧。我還是先講講我自己。你不曉得我的脾氣有多孤怪,從小我就愛躲人。在學校裡躲老師,躲同學,在家裡躲爸爸。我長得高,在小學時他們叫我傻大個,我到現在走路還是直不起腰來。升旗的時候,站在隊伍裡,我總把膝蓋彎起來縮矮一截。我繼承了媽媽的皮膚,白得自己都不好意思。有人叫我「小白臉」,有人叫我「大姑娘」。我多麼痛恨這些無聊的傢伙。我常在院子裡脫了上衣狠狠地曬一頓,可是曬脫了皮還是比別人白,人家以為我是小胖子,因為我是娃娃臉,其實我很排,這從我手梗子看得出來,所以我總不愛穿短袖衣服,我怕人家笑。我拘謹得厲害,我很羡慕我們班上有些長得鳥裡鳥氣的同學,他們敢梳飛機頭,穿紅襯衫,我不敢。人家和我合不來,以為我傲氣,誰知道我因為臉皮薄,生怕別人瞧不起,裝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樣子,其實我心裡直發虛。 我不是講過我愛扯謊嗎?我撒謊不必經過大腦,都是隨口而出的。別人問我念什麼學校,我說建國中學;問我上幾年級,我說高三。我乘公共汽車常常掛著建中的領章,手裡夾著範氏大代數。明明十七,我說十九。我運動頂不行,我偏說是籃球校隊。不要笑我,我怕人家瞧不起。爸爸說我自甘墮落,我倒是滿想要好的,只是好不起來就是了。 我找不到人作伴,一來我太愛扯謊,二來我這個人大概沒有什麼味道,什麼玩意兒都不精通。我貼錢請小弟看電影他都不幹,他朋友多,人緣好,爸爸寵他,說他是將才。小時我在他腿子上咬下四枚牙印子,因為媽媽有了他就不太理睬我了。我想著那時真傻,其實我一直倒滿喜歡他的,可恨他也敢看不起我,我一跟他說話,他就皺起鼻子哼道:「吹牛皮」。 一到禮拜天,我就覺得無聊。無聊得什麼傻事都做得出來。我買了各式各樣的信封上面寫了「楊雲峰先生大展」「楊雲峰同學密啟」「楊雲峰弟弟收」。我貼了郵票寄出去,然後跑到信箱邊去等郵差。接到這些空信封,就如同得到情書一般,心都跳了起來,趕忙跑到房裡,關起房門,一封封拆開來。媽媽問我哪兒來的這麼多信,我有意慌慌張張塞到褲袋裡,含糊地答說是朋友寫來的。 禮拜天晚上,爸爸和媽媽去看京戲,小弟有的是朋友,家裡只有我孤鬼一個。我只有把來富放到客廳來作伴,來富傻頭傻腦的,我不大喜歡它,它是小弟的寶貝。我覺得實在無聊了,就亂打電話玩,打空電話。有時我打給魏伯揚,他是我們班長,坐在我後面,在南光裡只有他對我好。其實他家裡沒有電話,我是在瞎鬧。我跟他說煩死了,一晚上抽了兩包香煙。我常偷媽媽的香煙抽。抽煙容易打發時間。我跟魏伯揚說如果不要剃光頭,我簡直想出家當和尚,到山裡修行去。我告訴他,我在家裡無聊得很,在學校裡更無聊,倒不如雲遊四海,離開紅塵算了。我在武俠小說裡常常看到有些人看破紅塵入山修道的。 有時我打給吳老師,她是我小學六年級的國文老師。我碰見這麼多老師,我覺得只有她瞧得起我。她把我那篇《母親》貼到壁報上去,裡面我寫了媽媽早上喂我吃「芙蓉蛋」的事,我得意得了不得,回家興沖沖講給媽媽聽,媽媽撇了撇嘴道:「傻仔,這種事也寫出來。」媽媽就是這樣不懂人家。不知怎的,我從小就好要媽媽疼,媽媽始終沒領會到這點。我喜歡吳老師,她的聲音好柔,說起國語來動聽得很。我不大敢跟我同年齡的女孩子打交道,在班上不是她們先來逗我,我總不敢去找她們的。不知怎的,她們也喜歡作弄我。我告訴吳老師聽,我考進了建國高中,第一次月考我的國文得九十分,全班最高。我答應過年一定去跟她拜年。其實吳老師早嫁人了,跟先生離開臺北了。我去找過一次,沒有找到她。 我會這樣自言自語拿著聽筒講個個把鐘頭,有一次給小弟撞見了,他說我有神經病,其實我只是悶得慌,鬧著玩罷了。 我在家裡實在悶得發了餿,沒有一個人談得來的。爸爸我可不敢惹,我一看見他的影子,早就溜走了。我倒是很想和媽媽聊聊,有時爸爸出去應酬,撂下她一個人在客廳裡悶坐,我很想跟媽媽親近親近。可惜媽媽的脾氣太難纏,說不到三句話,她就會發作起來。先是想念在美國西點的大哥,想完大哥又想二哥,然後忽然指我頭上來說:「還不是我命苦?好兒子大了,統統飛走了,小弟還小,只剩下你這麼個不中用的,你要能爭點氣也省了我多少牽掛啊!你爸爸老在我面前埋怨,說你丟盡了楊家的臉,我氣起來就說『生已經生下來了,有什麼辦法呢。只當沒生過他就是了。』」 說完就哭,我只得又去找手帕給她。去年暑假我偷了爸爸放在行李房的一架照相機,拿去當了三百塊,一個人去看了兩場電影,在國際飯店吃了一大頓廣東菜,還喝了酒,昏陶陶跑回家。當票給爸爸查到了,打了我兩個巴掌。那次以後,爸爸一罵我就說丟盡了楊家的臉。我不曉得為什麼幹下那麼傻的事情,我猜我一定悶得發了昏。 我對補習老師也沒有真心話說。我的補習老師全是我爸爸派來的奸細。補習老師頭一天來,爸爸就把他叫去,把我從小到大的劣跡,原原本本都抖出來,然後交代他把我的一舉一動都要報告給他聽,他跟補習老師所講的話我都聽得清清楚楚,因為我們家個個都有偷聽的本事。 你說叫我跟誰去說話,只有跟自己瞎聊了。不要笑話我,我跟自己真的說得有滋有味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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