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寂寞的十七歲 | 上頁 下頁 | |
藏在褲袋裡的手(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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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仲卿乾咳了幾聲,瘦臉上的肌肉抽動著,做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他也想隨著她們笑一下,可是他笑不出聲音來。他覺得一陣接著一陣的熱流,直往他臉上湧來,他知道自己又在臉紅了,而且一定還紅得非常滑稽。他不自主地將椅子朝外面挪了一下,移出了粉紅色的光圈外。桌子上又恢復了牌局,玫寶的手靈活地洗著牌,金色的撲克一張張在跳躍。她的一舉一動呂仲卿都默默地注視著,他的眼光跟著她豐腴的手膀一上一下地眨動,他心裡也跟著一陣緊一陣松,忽兒沁甜,忽兒溜酸地攪動著。 不曉得是為了什麼原故,他從小對女人就有一種奇怪的感情,他懼畏她們,他見了女人,就禁不住紅臉,周身彆扭。但是他又喜歡跟她們在一起,悄悄地,遠遠地看著她們。他小時候整天都纏著姆媽及荷花兩個人。他是姆媽的獨生子,無論姆媽到哪裡,他都跟著去,姆媽到舅媽家打牌他就待在那兒一整天。他不跟小表弟們去鬥蟋蟀,他寧願坐在牌桌下的燒瓷矮凳上,守著姆媽。瓷凳子冰冰涼的,坐著很不好受,可是他離不開姆媽。姆媽老伸手下來撫弄著他的腦袋,一忽兒摘下繡花手帕來替他擤鼻涕,一忽兒把山碴片塞到他的嘴巴裡。他喜歡聞姆媽手帕上的枸櫞香,可是山植片甜得他的牙齒直發疼,他不敢張聲,他怕姆媽嫌煩,把他攆開。他呆呆地瞅著紫檀木桌上姆媽的胖手臂,雪白的腕上戴著一雙碧綠的翡翠鐲子,不停地發出噹啷噹啷撞擊的脆響。他耐心地等著,等到姆媽抹完牌回家睡覺,他好爬到床上,把頭擠過去,偎到姆媽的胖手膀上,他喜歡那股浸涼的感覺—— 「你說誰?玫寶,佛蘭克辛那屈?我也最討厭他,瘦皮猴,醜男人!」 「你們兩個別說得這樣難聽,他的戲演得可真不壞啊!」 「算了罷,演得再好我也不愛看,一張臉瘦得只剩下三個指拇寬。」 「喂,你們只顧聊天,該誰攻牌啦?」 「輪到我攻——依我說湯尼寇蒂斯長得倒很漂亮。」 「噓——瘟生!油頭粉面,我最看不得沒有男人氣的男人。」 「Trump!」 「喔唷,我沒算到你還有一張王牌呢。」 「Down多少?」 「四副。」 呂仲卿將椅子慢慢往外挪,移到玫寶身後不遠的角落中去。燈光照不到那一角,呂仲卿輕輕地舒了一口氣,他用手把額頭上沁出來的汗絲拭掉,他覺得兩腮還是滾燙的,臉上的紅暈大概還沒有完全消退。他注視著玫寶的背影,玫寶身上那件皺綢的紅長裙一動就發出窸窣的碎響,每響一下,呂仲卿不由得心中一縮。他生怕玫寶再回過頭來,他曉得如果玫寶看見他還在她身後那樣呆坐著,一定會把他趕開的。玫寶說過男人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拿得起,放得下。可是他什麼都摔不開,玫寶說他是削肩膀,承不起東西,最沒出息。他不在乎玫寶說這些話,只要玫寶肯要他,不把他攆開,他就心滿意足了。他愈是懼畏玫寶,他愈是想親近她,他對女人那股莫明其妙的懼畏從他很小的時候就有了。 他記得有一次姆媽出去吃酒,把他交給丫頭荷花。那晚是個七月的大熱天,荷花在廚房裡洗澡,呂仲卿闖了進去。裡面水氣迷蒙,荷花赤了身子,在昏黃的燈光下,捧著自己肥大的奶子,用嘴吸吮著。荷花看見他闖進來,愣愣地瞪著他,忽然間笑得很邪地一把捉住他的手,把他拖過去,他嚇得喊不出聲音來,他看見荷花全身白胖得可怕,頭髮全跌到胸前,肥大的臀部,高高地翹起。荷花一臉醉紅,抓住他的手撳到她的臀部上,在他耳邊喃喃地說著:「你摸摸看——你摸摸看——」他拼命地掙脫了手,跑回房中跪到姆媽床前,渾身不停地顫抖起來。 自從那晚以後,他再也不肯離開姆媽的床單獨睡覺了。一連好幾夜,他總做著同一個惡夢,夢見他的手被人捉住撳到一個癡白肥大的女人臀部上。他踢著,喊著,總也掙扎不開,他抱著姆媽的手膀,全身直冒冷汗。自此以後,他見了女人就想躲,躲到姆媽懷裡去,他老覺得好像有人牽著他的手去摸女人的臀部似的。那晚他觸著荷花身體時那股膩滑癢麻的感覺,牢牢留在他的指尖上。直到他十六歲娶媳婦的那一晚他才離開姆媽的床。可是那一次的婚姻並不成功,他還沒等到揭開新媳婦的頭蓋,就跑回到姆媽房中,抵死也不肯進新房了。他受不住那個奇怪念頭的誘惑,他看見新媳婦娘,他就覺得有人在把他的手從褲袋裡扯出來,拖往新媳婦娘去似的。只有躲在姆媽的懷裡的時候,他才感到最舒適,最安全。 姆媽過世後,他找到了玫寶。玫寶能給他同樣的安全感,他看見玫寶豐腴的手膀及渾圓的頸項,就禁不住想像他小時候躲在姆媽懷裡那樣偎在玫寶身上。只要玫寶朝他笑一下,他就會覺得從心窩子裡暖了出來。可是他不敢親近玫寶,他只有暗暗地眷戀著她。 前天晚上有月亮,他從上鋪爬了下來,月光下,玫寶露在毛毯外的膀子顯出了一抹蔥綠的膩光,呂仲卿蹲在床邊,悄悄地看著她,不知不覺地,他把頭擠了過去偎在玫寶的膀子上。等到玫寶醒來發覺他蹲在床前時,立刻把他推開狠狠地罵了他一頓,她尖叫著啐他道:「下流!下流!我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下流的男人——」 「哎呀,可了不得!一定是咖啡煮焦了。」玫寶陡然間推開椅子跳了起來。客廳裡彌漫著焦咖啡的濃香。玫寶看見呂仲卿縮在客廳的角落裡,立刻氣衝衝地跑過去指著他喊道:「你們看看,咖啡燒得一塌糊塗,他卻坐在那兒發傻。你難道是死人哪!咖啡香得刺鼻子了,你也不會去替我看看。」 呂仲卿一臉漲紅,遲疑地站了起來,吞吞吐吐地說道:「我——我這就去替你去把咖啡端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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