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白先勇 > 寂寞的十七歲 | 上頁 下頁
藏在褲袋裡的手(1)


  入夜以後,霧愈來愈濃。醞釀了三四天,雨還是下不暢快。到了晚上,空氣裡的水分通通擠了出來,凝成一團團軟瘩瘩的水霧,掛在半空中,又濕又重。經過霓虹燈一照,西門町的上空變成了一大片潮濕的黴紅色。

  呂仲卿倚在新生戲院對面的一根鐵燈柱下,望著戲院的看板在發呆。新生正在放映《流浪者》,看板上畫著安妮麥蘭妮及珍妮伍華的像。濕霧從呂仲卿的頭頂慢慢滑進他的頸子裡,他感到一陣奇癢,又溫又黏,癢得他全身直冒雞皮疙瘩。這是一個回潮的三月天,他覺得整個人裡裡外外,都是膩潮膩潮的。他沒有掏出手帕來揩去頸背上的潮氣,他的兩隻手深深地插在褲袋裡,手掌心不停地在發汗。每逢星期六的晚上,他挨玫寶趕出來以後,總要忍受這一陣掙扎的痛苦。那一股奇怪的欲望,不自主地會在他心中翻騰起來。一走到大街上,他就把雙手插進了褲袋裡,街上的人愈多,他的手藏得愈嚴緊。他掙扎著想避開街上的人群,可是那一股欲望卻像煉人一般,愈燒愈辣毒。他感到腦門熱脹得快要炸開了似的,腳下卻虛弱得不能移動。他把面頰貼在冰涼的鐵柱上,含糊地叫著:「玫寶,噯,玫寶——」在迷蒙的霧氣裡,他看見看板上的安妮麥蘭妮伸著一雙胖手拼命地在亂抓;珍妮伍華咧著嘴,一頭亂髮,像叢枯白的稻草。

  玫寶喜歡打橋牌,這晚她又約了銀行裡幾位太太到家裡來鬥牌。呂仲卿對於橋牌一竅不通,四門子花色,他老搞不清楚。可是他卻渴望著這晚的來臨,因為只有在打牌的時候,呂仲卿才有機會跟玫寶親近。他可以乘她在牌桌上聚精會神的當兒,端張椅子,挨著她身後,悄悄地坐下來。

  這晚玫寶穿了一襲深玫瑰紅的洋裝,圓領短袖,在粉紅色的座燈下,整個人好像溶化了一般,全身圓熟得散出濃郁的香味來。呂仲卿坐在她身後,一直瞅著她渾圓的頸項在出神。不曉得有過多少次,他想在她潤滑的頸脖上親一下,可是他總也沒敢這樣做。尤其當玫寶晚上卸裝,坐在梳粧檯前把頭髮刷上去的時候,呂仲卿看見她的項背完全露在燈光下,他就禁不住朝她慢慢地走了過去。可是他還沒有挨近她身邊,玫寶就會倏地一下轉過身來,把刷子丟到臺上,冷冰冰地截住他道:「幹嗎?幹嗎?你又想做什麼啦?」

  呂仲卿當時真恨不得回頭就溜,可是他的腳卻生了根一般,一臉通紅,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他知道玫寶嫌著他,他一點也不怪玫寶。玫寶是一個精明能幹的女人,處處要強。可是他卻不行,他什麼也不行。他站在她面前,簡直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才好。他站著比玫寶還要矮半截,一身瘦得皮包骨,眉眼嘴角總是那麼低垂著。玫寶老說他笑起來也是一副哭相。他不怪玫寶,他自己也厭惡著自己。他在玫寶面前總想裝著很開心很坦然的樣子,但是只要玫寶朝他多望一眼,他就不自主地扯手扯腳,一會兒摸摸領帶,一會兒撣掉衣角,好像全身爬滿了螞蟻似的,直到玫寶不耐煩罵起他來:「別那麼神經兮兮好不好?弄得我周身都不自在了!」

  可是沒有辦法,他天生來就是那麼一個神經質的人,玫寶罵了他,他只有感到歉然,老惹玫寶生氣。無論玫寶對他怎麼難堪,他總默默地忍著。他就是離不開玫寶,半步也離不開她。他們結婚沒有多久,玫寶就吵著要分房睡,常常半夜裡,玫寶尖叫著把枕頭塞到他手裡,把他推出房門外,啐著他嚷道:「我受不了你這副窩囊樣子,你懂不懂?我看見你就心裡頭髮緊。」

  可是他實在離不開玫寶,他百般央著玫寶讓他跟她在一起。玫寶在房中置了一鋪架床,她讓呂仲卿睡上鋪,她自己睡下鋪,她說這樣他總不至於半夜裡爬下來擾她了。呂仲卿睡在上鋪覺得很滿足,雖然每晚爬上去有點吃力,可是他睡得倒還安穩。蜷在被窩裡,他感到玫寶離得他很近。有時他閉著氣,靜聽玫寶均勻的呼吸聲,他忍不住輕輕地喚一聲:「噯,玫寶——」

  「哈哈,你這張老K到底讓我擠下來了吧?」玫寶眉飛色舞地伸出手去把下家一張紅心老K拈了過來。呂仲卿看見她滾圓白潤的膀子上,泛著一層粉紅色的光輝。他微瞇著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玫寶的頭髮上幽幽地在散著一陣濃香。玫寶用的是一種叫做「柔情之夜」的法國香水,香水瓶子的形狀是一個薔薇色的裸體女人。玫寶不在家的時候,呂仲卿老愛偷偷地去撫弄這瓶香水。他一聞到那股香味,心中就軟得發暖。他會抱著玫寶的浴衣,把臉埋到玫寶的枕頭上,拼命地喚著,把浴衣的領口在他腮上來回地揉搓,浴衣及枕上都在散發「柔情之夜」,濃一陣,淡一陣,嗅著嗅著,忽然間,呂仲卿整個人都會癱瘓到玫寶的床上,痙攣地抽泣起來。

  「Trump!」下家伸出一隻黝黑的手,把玫寶的方塊A掃了過去,瘦骨嶙峋的手指上,戴著一粒卵大的藍寶石,紫光不停地閃耀著。

  玫寶叫了一聲哎喲,頭往後一仰,發尖觸著了呂仲卿的鼻子,呂仲卿猛吃一驚,趕忙退縮,將身子坐正。玫寶回頭瞥見呂仲卿坐在她身後,把手中的牌放下,打量了他兩眼,問道:「你又呆坐在這裡幹什麼了?」

  呂仲卿覺得臉上一熱,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被識破了一般,搓著手,訕訕地答道:「我——我在看你打牌呢。」

  一說完這句話,呂仲卿就恨不得閉上眼睛,躲開玫寶的視線,他覺得玫寶兩道閃爍的眼光,往他心中慢慢刺了進去似的。

  「看我打牌?哈!」玫寶忽然尖叫起來,當著人的時候,玫寶總喜歡跟他過不去,她拿起一張梅花十送到呂仲卿面前帶著威脅性的口吻問道:「這叫什麼花頭?你倒說說看。」

  呂仲卿感到有點眼花,牌上的梅花,一朵朵在打轉子,他聞到玫寶的指尖發出了一絲「柔情之夜」的香味來。

  「說呀,你不是說在看我打牌嗎?連花色都認不清楚?」玫寶把牌愈來愈逼近呂仲卿,他看見她的嘴角似笑非笑地翹著,兩隻耳墜子不停地晃動。另外三位太太都放下了牌,抱著手,在等待著,呂仲卿覺得臉上燒得滾燙。

  「說呀!說呀!說呀!」玫寶一直催促著,呂仲卿朝她眨了一眨眼睛,嘴唇抖動了好一會,卻說不出話來。

  突然間玫寶的對家放聲笑了起來,一身翠綠色的絨旗袍痙攣地扭動著,於是四個女人都一齊著了魔一般地狂笑起來,玫寶手裡不停地搖動那張梅花十,喘著氣叫道:「說出來啊!這叫什麼?這叫什麼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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