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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利口


  提起鴉片煙,就好像提起女人腳,年輕人知道的已不多矣。可是當柏楊先生年輕時,鴉片煙卻是盛行海內、名揚海外的。一個家庭如果沒有鴉片煙設備,簡直既沒有體面,又沒有身份。不過,鴉片煙不是天上掉下來的。而是要用銀子買的,偏偏那玩藝奇貴,所以既令黃金如山,都會被吸淨光。夫鴉片煙和紙煙不同,有些人的紙煙煙癮奇大,一天能吸五大包,看起來病入膏盲,不可救藥,實際上不過心理作用,真的狠上一狠戒之,頂多覺得精神恍惚,沒抓沒拿,有點不對勁,不會有更強烈的反應,你見過有幾個戒紙煙戒得用頭撞牆的乎?可是鴉片癮卻是生理作用,真要狠上一狠戒之,那就活像東洋刀那麼一搗矣。嗟夫,豈止一搗,簡直千搗萬搗,兼無休無止拼命地搗。痛苦到頂尖之時,寧願一口氣喝二十斤巴拉松。而更嚴重的現象是,紙煙不會升級,吸紙煙就是吸紙煙,頂多進化到吸雪茄、吸煙鬥,出不了別的花樣。可是吸鴉片就不然,吸著吸著,就會更上一層樓,吸起來海洛因矣。夫吸鴉片可以勉強支援,一旦吸起來海洛因,就等於往千丈深的水井裡,頭下腳上那麼一跳,連聖母瑪麗亞女士親自出馬,都救不了他。

  柏楊先生從沒有吸過鴉片煙(年輕時得罪人太多,雖曾被戒煙局恭恭敬敬請去過一次,坐了幾個月監獄,但後來實在查不出來啥,只好交保釋放,這總不能算有老癮吧),所以當年在我們家鄉。儼然正人君子,有一位表嫂,官太太也,吸鴉片吸得房子都賣啦,田產也賣啦。她兒子久仰我老人家乃人類奇葩,口舌伶俐,就拜託我前去曉以利害。對這玩藝,他可算有運氣,找對了人,當下就振衣前往。老太太聽說天下最聰明的人駕到,沒等我翹尾巴,就知道要拉啥屎,屁股還未坐穩,她就開腔曰:「柏叔叔呀,你來啦正好,我這幾天就一直要打發你表侄去找你。你瞧,我這個鴉片煙槍,真是害人不淺,啥東西都賣完啦,只剩下這幢破屋,還有壩子上十畝稻田,如果再吸下去,孩子們將來怎麼過呀。唉,鴉片煙把一個人吸得沒臉沒皮,沒廉沒恥,為了兩口臭煙,有的把親生兒子賣了當奴,有的把親生女兒賣了當窯姐,狼心狗肺,也不過如此。俺娘家有個親戚,家產萬貫,騾馬成群,僅只丫環使女,就有十七八個,身前身後,誰不尊一聲老爺夫人。可

  是染上了鴉片煙,沒出十年,男的當小偷,女的去破廟裡賣身,任憑那些叫化子癟三,只要兩個煙泡,就睡一覺,細皮白肉,我一想起來就寒心。你說,柏叔叔呀,這還算人呀?簡直畜生都不如,只不過為了吸那麼一口,一陣子騰雲駕霧,就做出斷子絕孫的勾當。真的,你仔細算算看,哪家吸鴉片煙有好下場的?我怎麼不明白?只是當初為了胃氣痛,才吸上了癮的,現在真的要戒啦。你瞧,我這大兒子,自從小學堂畢業就沒有再念書,將來莊沒莊,地沒地,我要是伸腿瞪眼,他依靠誰呀?柏叔叔,請放心,我連煙燈煙槍都砸啦,說戒就戒,今天就沒吸一口,你以後要是再聽說我吸,就請打我,打我的臉,罵我婊子,我只有感激不盡。你那表侄,為他的娘受盡了委屈,千萬疼他一點,聽說你在道尹衙門認識不少師爺,能給他找個小差事練練才好,我就是對不起他那早死的爹……」說著說著,淚如泉湧,小手帕濕了兩條,說得我如五雷轟頂,愣愣而出,沒看清門限,幾乎跌了個狗吃屎。

  我那次出使異邦,可以說再圓滿沒有,該表嫂大人把我想不到,或者雖想到而說不出的話,都痛痛快快地淋漓陳詞,縱是功力九段的大傻瓜,都聽得出她閣下確已大徹大悟。夫知難行易,既然有如此刨根的知,當然接著就是劍及履及的行。結果是她把僅剩下的那座破屋和壩子上的十畝稻田,全都吸到煙槍裡去。抗日戰爭爆發那年,在行乞途中,倒斃在田膛上。女兒早已賣給一個福建藥商,兒子能做啥事,在道尹衙門當了一段小差,道尹公署撤銷後,他就在家鄉成了實至名歸的小癟三,晚上住在小廟,白天到處伸手。

  我老人家說這段往事,一則發發思古的幽情,二則也展望展望光明的遠景,這種現象使人沒世不忘。嗚呼,有些人嘴巴哇啦起來時,比誰都明白,明白得使你除了五體投地外,別無他法。可是一旦要真的去做,卻比拉痢疾都難。自從敝表嫂大人露了這麼一手之後,我老人家就非常佩服孔丘先生那句話:「今吾於人也,聽其言而觀其行。」所以任憑是誰,文章寫得幽香四溢,而又長著敝表嫂那種花枝招展的嘴,我都不信,必須在行為上教我瞧瞧才信。

  合作之益,跟鴉片之害,誰不知道?縱是窩裡鬥大學堂畢業生,都能滔滔不絕說出一大篇天大的道理。可是等到要他真的合作時,他不但合不了作,卻恰恰相反地給你來個窩裡鬥。嗚呼,窩裡鬥,乃五千年優秀文化的傳統之一,有三個中國人在一起,就必定你鬥我,我鬥你。別瞧他對外乾瞪眼,關著門在自己家窩裡鬥起來,可真是奇策迭出,毒計橫生。鬥到精彩之處,人人稱讚,個個喝彩,連二十五史「正史」上,都得寫上幾筆。

  俗不雲乎:「一個和尚擔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現在中國已有了六億和尚,即令在臺灣這個出產奶和蜜的小島上,也有一千萬和尚,怎不教人心如火燒乎哉?柏楊先生家鄉也有句話曰:「生意好做,夥計難搭。」實在是探索到中國人的骨髓裡去矣。這些諺語聽起來好像只是感歎,實際卻是在捶胸痛哭,也為國家痛哭,為民族痛哭。不知道大街門對臺北工商業有過調查沒有?我想當然是有過的,如果沒有調查,則當初申請開張時的檔上,也應該寫得清清楚楚。那就是,開鋪子也好,開工廠也好,有幾家為合夥的?又有幾家是獨資的?它們的比例又是如何?如果公佈出來,恐怕一定感想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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