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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先崇拜


  中國文化有一個特徵,就是對祖先的崇拜。洋大人在這上似乎跟我們走的是兩條不同的路,而且對我們這一套頗不以為然,有時候甚至還要嗤一嗤尊鼻。這並不足怪,蓋我們洋大人那一套也同樣地頗不以為然,有時候也同樣地要嗤一嗤尊鼻也。洋大人文化是建立在基督教上的,在基督教裡,只有上帝的地位,沒有祖宗的地位。以後工業發達,小家庭林立,祖宗的地位就更加低落,不但祖宗的地位低落,連父母的地位也一天不如一天。中華民族的文化是建立在農業封建社會上,而農業封建社會對祖先卻頗瞧得起,再加上漫長的專制政治,人們被固定於一塊土地,老年人的經驗,像啥時候要颳風啦,啥時候要下霜啦,比起年輕人來,真是活寶,於是「老」的行情,就一天一天看漲。

  洋大人抨擊中國人「祖先崇拜」,沒啥可跺腳的,但中國人抨擊中國人「祖先崇拜」,似乎得一棒子打回去。無論如何,這是中國文化遺產中值得重視、應該保留下來的項目之一。蓋年輕的朋友都想飛,一旦年紀漸老,翅膀的勁沒有從前的大啦,就想歇一歇矣。只有在中國社會中,一個人才能享受到完整的人生。洋大人一旦老啦,就成了狗不理,窮老頭住養老院,闊老頭困處在空洞的巨屋裡,過年過節,兒女才回來一趟,像探望一條被遺棄在殘壘廢壕裡的老馬,還沒看清是誰哩,就又走他娘的啦。嗚呼,洋大人這一套只能算是半截人生。前半截如虎添翼,勇不可當,後半截就慘啦。比起來中國老頭老太婆兒女繞膝,天天坐到牌桌上張家長李家短,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也。

  柏楊先生有個朋友,每逢過扯,一定貼上「歷代祖宗之神位」的牌位,率領一家大小,行三跪九叩之禮。前些時他老人家還寫信給在美國的兒子,教他們勿忘此舉。蓋身在番邦,心須緬懷故國,也是教他們下一代知道,老祖宗固來自中華也。每逢清明,他老人家也必率領左右,前往郊處,向西燒紙焚香,遙祭祖塋。一則慎終追遠,聊抒幽思,二則也使孩子們知道「根」在何處。三則這正是一種孝恩的教育。

  祖先崇拜在本質上是充滿了靈性的,可是再優秀的細胞都可能墮落成致命的癌,則靈性有時候也難免墮落成僵屍。祖先崇拜遂一步栽下樓梯,成了對僵屍的迷戀。孔丘先生是驅使祖先崇拜跟政治結合的第一人,那就是有名的「托古改制」,「古」跟「祖先」化合為一,這是降臨到中華民族頭上最早最先的災禍。孫觀漢先生曾在《菜園裡的心痕》中有很大的困惑,蓋外國人遇事都是往進一步想的,偏中國同胞遇事都往退一步想。嗚呼,「退一步」,這正是儒家那對勝權勢絕對馴服的明哲保身哲學。
  
  其實,「退一點」只不過是果實而已,在孔丘先生當時,這種思想已經很濃厚啦,他閣下對社會的不平、政治的黑暗、人民的疾苦,是有深世同情心的,而且也有其解決的方法,不過他的解決方法不是「向前看」,不是提出一個新時代方案,而是努力「向後看」、「向古看」、「向祖先看」、「向僵屍看」,看三皇看五帝、看堯舜、看周文王。他的本意可能只是畫一張藍圖掛到祖先的尊臉上,以便當權派有個最高榜樣。但這種本意被時間沖淡,也被醬缸蛆曲解。於是,「古」也者,就成了黃水直流的香港腳,無論幹啥,如果不捏捏該腳,就算搔到癢處。必須捏得齜牙咧嘴,又唉又哼又哎喲,才處舒服得沒啥可說。死祖先進而化成活僵屍,不但會呼風喚雨、撒豆成兵,成了萬能的百事通,而且還忠勇俱備、品學並臻,道德高漲時,一輩子連女人都不看一眼,每天呆坐如木瓜,啥都不敢想,要想也只是想「道」。(好像聽哪個醬缸蛆說過,孔丘先生到死都是個童身,真是守身如玉,可為萬世法者也。)

  對僵屍迷戀的第一個現象是:「古時候啥都有。」凡是現代的東西,古時候都有,原子彈有,輻射線有,飛機大炮有,汽車有,民主有,共和政治有,砍殺爾有,拉稀屎有,人造衛星有,公雞下蛋有,脫褲子放屁有,西服革履有,阿哥哥舞有,迷你裙有,等等等等,反正啥都「古已有之」,無往而不「有」。只要你能出一個題,醬缸蛆都能寫出一大串古時候都「有」的典故。既然啥都有啦,潛移默化,中華民族遂成了一個浮淺和虛驕的民族,蓋你那些玩藝都是俺老祖宗搞過的,有啥了不起乎哉?自己搬塊大石頭擋住自己的去路,只好在自己在太虛幻境裡,閉著尊眼,猛想美女如雲矣。

  ——閉著尊眼猛想美女如雲,是一種「意淫」。說這話還是「直八」哲學,如果說老實說,對僵屍的迷戀簡直是一種他媽的手淫,更要折喪元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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