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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發明


  一介平民,如果想當官的話,自然要靠李宗吾先生的「求官六字真言」,一番努力之後,把官——無論是市長也好,局長也好,部下也好,縣長也好,委員也好,主任也好,反正是,既把官弄到了手,則必須懂得保官之道。否則一年半載,垮了下來,豈不前功盡棄乎哉?李宗吾先生有鑑於此,在「厚黑傳習錄」中,除了發明上述的「求官六字真言」外,還發明了「做官六字真言」,錄出於後,以供有志之士參考。

  做官六字真言者,「空」、「恭」、「繃」、「凶」、「聾」、「弄」是也。

  「空」,此「空」非空閒之空,乃空洞之空。一是文字上之空,遇到批呈詞,出文告,一律空空洞洞——其中奧妙,一時難言,多看各機關公文,便可大徹大悟。二是辦事上之空,隨便辦什麼事,都活搖活動,東倒可也,西倒也可,有時辦得雷厲風行,其實暗中藏有退路,如果見勢不佳,就從哪條退路悄悄地抽身,溜之乎也,絕不至於把自己掛住。

  「恭」,卑躬折節,脅肩謅笑是也。有直接的恭焉,指對上司恭而言。有間接的恭焉,指對上司的親戚朋友工役恭焉。學問之大,難以形容。

  「繃」,恭的反面,即對小民或對自己的屬下,把面孔繃得緊緊的若猴屁股。又分兩種:一是,在態度上「繃」,看起來好像赫赫大人物,凜凜然不可侵犯;二是,在言談上,儼然腹有經綸,盤盤大才,實在說來,肚子裡的墨汁卻硬是不太多也。

  ——對於「恭」與「繃」,李宗吾先生發揮得淋漓盡致。他曰,「恭」者,是恭飯碗所在地,而不一定恭上司,如果上司不能影響飯碗,恭他幹啥?「繃」亦如此,凡是不能影響飯碗的人,不妨統統一律「繃」之,不一定非繃屬員或繃小民不可,對有些無權的大官,照樣可以繃他。

  「凶」,兇狠之謂。只要能達到自己的目的,別人亡身滅家,賣兒貼婦,都不必去管。但有一層應當注意的是,「凶」字上面,定要蒙一層仁義道德,最好大喊鐵肩擔道義,大歎人心不古,才能殺人如草不聞聲。

  「聾」,即耳聾,也就是笑駡由他笑駡,好官我自為之。對輿論的攻擊,民意的指摘,都當作春風吹驢耳,毫不在乎。同時,聾者,還包括「瞎」的意義,對文字上的責備,看見也等於沒看見。

  「弄」,嗚呼,此為主要的一著,即弄錢是也。常言曰,千里來龍,此處結穴。前面的「求官六字真言」中的六個字,和本篇介紹的「做官六字真言」中的前五個字,共十一個字,都是為此一字而設。不為弄錢,誰去費那麼大的勁求官、做官乎哉?且此處之「弄」,與求官之「送」,互相輝映。有人送,便有人弄,不弄無送,不送亦無弄也。

  李宗吾先生「厚黑傳習錄」三大法寶中的兩大法寶:「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已經分別介紹無誤,現在再介紹第三大法寶「辦事二妙法」,內容更為叫座,非為絕世之資,簡直領會不動。

  二妙法者,一曰「鋸箭」,一曰「補鍋」。

  鋸箭法者,有人中了一箭,請外科醫生治療,醫生將箭杆鋸下,即索醫藥費,問他那箭頭怎麼辦乎哉,答曰:「那是內科的事,你去尋內科可也。」李宗吾先生曰,現在(柏老按,非一九六 〇年代的「現在」,而是一九二〇年代的「現在」,理合聲明,以免誤會。)各機關的大辦事家,多半採用這種妙法,例如批呈詞:「據呈某事某事,實屬不合已極,仰候令飭該縣長,查明具報。」「不合已極」四字,是鋸箭杆;「該縣長」是內科。抑或「仰候轉呈上峰核辦」,那「上峰」又是內科。再例如有人求我辦一件事,「這件事我很贊成,但是,還要同某人商量」。「很贊成」三字,是鋸箭杆;「還要」就是內科。——柏楊先生擬增廣曰:「開會」亦可列為一「例如」,蓋「原則可行」是鋸箭杆,「提會討論」和「技術上尚待研究」是內科也。

  補鍋法者,煮飯的鍋漏啦,請補鍋匠來補,補鍋匠乘主人不備,用鐵錘往破鍋上一敲,於是該鍋不但破矣,而且簡直要碎。乃宣稱曰,該鍋破得太厲害,非多補幾個釘子不可,價錢自然很大。然後把鍋補好,主人鍋匠,兩大歡喜。鄭莊公姬寤生先生縱容他的弟弟姬段先生,使他多行不義,才舉兵征討,就是用的這種補鍋妙法。歷史上此類事件甚多,例子一輩子都舉不完。

  李宗吾先生對此二法的總評是:「前清官場中,大體上只用鋸箭法。民國以來的官場中,鋸箭和補鍋互用。」

  「厚黑學」發展到「傳習錄」,可謂登峰造極。但到一九四〇年代抗戰中期,李宗吾先生把「傳習錄」,內容更加擴大為四編,一曰厚黑史觀,二曰厚黑哲理,三曰厚黑學的應用,四曰厚黑學發明史。其立論的形式是,自由自在,想說啥就說啥,口中如何說,筆下如何寫,或談時局,或談學術,或追述平生鎖事,高興時就寫,不高興時就不寫,或長長地寫一段,或短短地寫幾句,不受任何限制。下筆時候,想引用某事件或某典故,偏偏歷史上從沒有這種事件,或從沒有這種典故,那麼,李宗吾先生凜然曰:「我就自己捏造一個。」蓋思想家與考據家不同,思想家為了說出他的見解,平空難以開口,不得不順手牽羊,以增強力量。連孔丘先生都得托古,以求改制,何況可以跟孔丘先生媲美的思想家李宗吾先生乎?

  李宗吾先生不但有驚世駭俗的著作,而且有自己為自己祝壽的徵文啟事。他生於一八七九年一月十三日,到一九三九年,正滿六十歲。自己做了一篇徵文啟事,乃世間至文。恭錄於後,以饗讀者,蓋其與厚黑學諸書,有同等價值。

  啟事全文曰——

  鄙人今年(柏老按:「今年」,一九三九年),已滿六十歲,即使此刻壽終正寢,抑或被日本飛機炸死,祭文上也要言享年六十有一上壽。生日那一天,並無一人知道,過後我遍告眾人,聞者都說與我補祝。我說,這也無須;他們又說,教主六旬聖誕,是普天同慶的事,我們應該發出啟事,徵求詩文,歌頌功德。我謂,這更毋勞費心,許多做官的人,德政碑是自己定的,萬民傘是自己送的,甚至生祠也是自己修的。這個徵文啟事,不必煩勞親友,等我自己幹好了。

  大凡徵求壽文,例應鋪敘本人道德文章功業。最要者,尤在寫出其人特點,其他俱可從略。鄙人以一介匹人,崛起而為厚黑聖人,于儒、釋、道三教之外,特創一教,這可算真正的特點。然而其事為眾人所共知,其學亦家喻而戶曉,並且許多人都已身體力行,這種特點也無須贅述。共欲說明者,不過表明鄙人所負責任之重大,此後不可不深自勉勵而已。

  鄙人生於光緒五年已卯正月十三日,次日始立春。算命先生謂,已卯生人,戊寅算命,所以己卯年生的人,是我的老庚。戊寅年生的人,也是我的老庚。光緒己卯年,是西曆一八七九年,愛因斯坦生於是年三月十丸日,比我要小一點,算是我的庚弟,他的相對論,震動全球。而鄙人的厚黑學,僅僅充滿四川。我對這位庚弟,未免有愧,此後只有把我發明的學問,努力宣傳,才不虛此生。

  正月十三日,曆書上載明,是楊公忌日,諸事不宜。孔丘先生八月二十七日,也是楊公忌日。所以鄙人一生際遇,與孔丘相同:官運之不亨通,一也;其被稱為教主,一也。天生鄙人,冥冥中以孔丘相待,我何敢妄自菲薄。

  楊公忌日的演算法,是以正月十三為起點,以後每月退二日,如二月十一日,三月九日……到了八月,忽然發生變例,以二十七日為起點,又每月退二日,如九月二十五日,十月二十三日……到了正月,又忽發生變例,以十三日為起點。請君試翻曆書一看,即知鄙言不謬。大凡教主都是應運而生,孔丘生日現為八月二十七日,所以鄙人生日非正月十三日不可,這是楊公在千年前便註定了的。

  孔丘生日定為陰曆八月二十七,考據家頗表異詞,改為陽曆八月二十七日(柏老按:抗戰時的孔丘誕辰,也就是教師節,是八月二十七日。後來因為該日恰在暑期,無法「放假一日,以示慶祝」,乃改到九月二十八日,讀者先生可不知其中曲折也。)一般人更莫名其妙,千秋萬世後,我的信徒,飲水思源,當然與我建個厚黑廟。年年聖誕致祭,要查陽陰曆對照表,未免麻煩。好在本年(一九三九)正月十三日是陽曆三月三日,茲由本教主飲定陽曆三月三日,為厚黑教主聖誕,將來每年陰曆重九登高,陽曆重三入厚黑廟致祭,豈不很好手?

  四川自漢朝文翁興學,而後文化比諸齊魯,曆晉唐以迄有明,蜀學之盛,足與江浙諸省相埒。明季獻賊躪蜀,殺戮之慘,亙古未有。秀傑之士,起而習武,蔚為風氣。有清一代,名將輩出。公、候伯、子、男,五等封爵,無一不有。嘉道時,全國提鎮,川籍占十之七八。於是四川武功特盛,而文學蹶不振焉。六十年前,張文襄建立尊經書院,延聘湘潭王蘭秋先生來川講學,及門弟子,井研廖季平,富順宋芸子,名滿天下。其他著作等身者,指不勝屈。朴學大興,文風複盛,考《湘倚夢日記》,一八七九年正月十二日,王先生接受尊經書院聘書,次日鄙人即行誕生,明日即行立春,萬象更新,這其間實免造物運用之妙。

  帝王之興也,必先有為之驅除者。教主之興也,亦必先有為之驅逐者。四時之序,成功者也。孔儒之興,已二千餘年,例應退休。皇矣上帝,乃眷西顧,擇定四川為新教主誕生之所,使東魯聖人,西蜀聖人,遙遙相對。無如四川人尚武,已成風氣,特先遺王壬秋先生入川,為之驅除。此所以王先生一受聘書,而鄙人即嵩生嶽降也。

  一九一二年,共和肇造,為政治上開一新紀元。同時,鄙人的厚黑學,揭載《成都日報》,為學術上開一新紀元。故中華民國元年,亦可稱厚黑元年。今年為中華民國二十八年,也即厚黑學紀元二十八年。所以四川之進化,可分為三個時期,蠶叢魚鳧,開國茫然,毋庸深論。

  秦代通蜀而後,由漢司馬相如,以至明楊慎,川人以文學相長,是為第一時期,此則文翁之功也。有清一代,川人以武功見長,是為第二時期,此則張獻忠之功也。中華民國以來,川人以厚黑學見長,是為第三時期,此則鄙人之功也。

  一九一二年而後,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努力工作,把四川造成一個厚黑國,於是中國高瞻遠矚之士,無不大聲疾呼曰:「四川是民族復興根據地。」我想,要想復興民族,打倒日本,舍了這種學問,還有什麼法子?

  所以鄙人於所著《厚黑叢語》,喊出「厚黑救國」口號,牽出越王勾踐為模範人物。其初也,勾殘入吳,身為臣,妻為妾,是之謂厚;其繼也,沼吳之役,夫差請照樣地身為臣,妻為妾,勾賤不許,必置之死地而後已,是之謂黑。「九一八」以來,中國步步退讓,是勾踐事吳的方式;「七七事變」而後,全國抗戰,是勾踐沼吳的精神。中國當局,定下的國策,不期與鄙人的學說暗合,這是很可慶倖的。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餘豈好厚黑哉,金不得已也。

  鄙人發明厚黑學,是千古不傳之秘,而今而後當更努力宣傳,死而後已。鄙人對於社會既有這種空前的貢獻,社會人士,即該予以褒揚。我的及門弟子,和私淑弟子,當借教主六旬聖誕,應該作些詩文,歌功頌德。自鄙人的目光看來,舉世非之,與舉世譽之,有同等的價值。除弟子而外,如有志同道合的蘧伯玉,或走入異端的原壤,甚或有反對黨,如楚狂沮溺、荷蕢、征生畝諸人,都可儘量地作些文字,無論為歌頌,為笑駡,鄙人都—一敬謹拜受。將來彙刊一冊,題曰:《厚黑教主生榮錄》。你們的孔丘,其生也榮,其死也哀,鄙人則只有生榮,並無死哀,千秋萬歲後,厚黑學炳焉如皎日天,可謂其生也榮,其死也榮。

  中華民國萬萬歲,厚黑學萬萬歲。厚黑紀元二十八年三月十八日,李宗吾謹啟。是日也,即我庚弟愛因斯坦六旬晉一之前一日也。

  看了這一份征壽文啟,我們乃恍然大悟,李宗吾先生把一切歌功頌德,都看作不過是自己搞的把戲,觀察入微,洞燭肺肝。不過他硬揭瘡疤,也夠砍頭的矣。而他將中華民國紀元改為厚黑紀元,更是膽大包天,那時候幸虧是在四川,否則,殆矣。蓋這種直抵巢穴的搞法,大人先生絕受不住。

  李宗吾先生之能夠壽終正寢,而未被繩捆索綁到公堂,豈真是天眷之他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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