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妒眼一瞧


  中國女人之妒,恐怕在世界上占第一位。這跟一夫多妻制有關,幾個女人共同享用一個男人,該男人即令臭而不可聞也,在那幾個女人看起來,也會成為活寶。柏楊先生曾在《柏楊選集》第三輯中,介紹過妒律,完全是臭男人的嘴臉,如果天老爺忽然大怒,形勢倒轉了過來,無論法律上、道德上、觀念上,幾個臭男人只能共同擁有一個太太,醋起來准更嚴重。好比說吧,柏楊先生跟你閣下合夥娶了一位中國小姐,我閣下既年輕,又美貌,肌肉隆隆上起,胸脯跟軍艦上的鍋爐一樣,該嬌妻去啥地方都把我帶上,而你閣下連親嘴她都不肯。好吧,請貴聖崽閉起尊眼想一想,你能充滿善意地跟我和平共存乎哉?

  一夫多妻制本身就是造醋機器,故中國宮廷中的妒,比洋大人宮廷中的爐,要殘酷萬倍。不但宮廷如此,民間妒勁發動起來,也同樣喊聲連天。

  魏王朝(中國朝代名稱重複的太多,真是古怪,此魏乃北魏,也就是姓拓跋的那個魏)嵩陽縣有一位杜昌先生,有一天,他洗過了澡,教婢女金荊小姐為他梳頭發,被太太柳女士看見,立刻把該婢女的十指砍斷。杜昌先生這傢伙又有一位婢女玉蓮小姐,唱歌唱得極好,金喉銀嗓,生到現在,如果登臺獻藝,天生的一顆明星,可是那位柳婆娘連梳頭的都不肯放過,怎能放過唱歌的乎?竟把王蓮小姐的舌頭割掉。

  唐王朝濮陽縣有位范略先生,太太任女士。範略有點不太老實,和婢女勾搭成奸,這位婆娘就削去該婢女小姐的耳朵和鼻子。另外還有一位胡亮先生,娶了一位洋小姐做妾,他太太賀女士醋勁發作,竟挖掉該洋小姐的雙眼。

  也是唐王朝的事,騎衛將軍梁仁裕先生,也愛上了他的婢女,婆娘李女士更是狗娘養的,把該婢女縛到柱子上,用鐵棍猛擊其腦,婢女號曰:「在下卑賤,制不自由,娘子鎖項,苦毒何甚!」這種慘厲哀號,只要是人,聽了都會落淚。可是妒大王不落淚,終於腦漿擊出,慘死在鐵鍊之上。

  最有名的奇妒是女詩人魚玄機女士,她閣下琴棋書畫,都有很高造詣,尤以詩聞名天下。婢女綠翹小姐,也是美人胚于。有一天,魚玄機女士去鄰居串門,臨走時對綠翹小姐曰:「你千萬別出去,我的男朋友來時,告訴他我在什麼地方。」等到傍晚回來,綠翹小姐曰:「你男朋友來啦,不肯久坐,逕自走啦。」

  魚女士認為其中必有奧妙,竟把綠翹喚到臥室,脫光了她的衣服,用木棍活活打死。嗚呼,主人不在,客人辭去,乃極普遍平常之事,但任何普遍平常之事,只要用妒眼一瞧,就成了邪惡之事矣。

  嫉妒如火,可以燒焦別人,同時也燒焦了自己。嫉妒同時也如水,一旦沖壞了堤岸,即盲目地到處亂淹。當被妒的目標出現的時候,嫉妒發作,還有道理。有時嫉妒的目標根本沒有出現,甚至根本沒有被妒的目標,火也亂燒,水也亂淹,這跟愛情有同一的聯想性質。詩曰:「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臭男人因為他所愛的女人穿著綠顏色的裙子,情厚意濃,愛屋及烏,連綠顏色的芳草都憐惜起來矣。

  這種感受,文學上稱為「移情作用」。如果移的是愛情,我們可姑稱之為「飛愛」;如果移的是妒情,沒有專有名詞可以形容,只好姑稱之為「飛妒」,妒屋及烏矣——也可以說是「吃飛醋」。有一位瘐女士焉,凡是沒有鬍子的人都不准進門。有一位段女士焉,丈夫朗誦《洛神賦》,她就跳了河。有一位范女士焉,發現丈夫被子裡有一雙女人鞋,就上了吊。有一位故女士焉,看見丈夫跟妓女調情,竟把親生兒子砍死,而且大卸八塊分了屍。有一位武女士焉,因為丈夫愛桃花,她索性把桃花樹毀了個淨光。

  不但人飛妒,鬼也飛妒。桑乞先生的妻子死了之後,他再度結婚,鬼婆娘竟白晝現形,把丈夫的生殖器割掉。還有一位李寒納先生,再婚之後,正在洗澡,忽然看見鬼婆娘投一包藥粉到澡盆裡,他閣下遂筋骨皆散。

  例子舉到這裡為止,一則千篇一律,看多了傷心;二則舉得太多,怕有人認定我「借體染色」,說的是他,硬把一些不名譽、不興彩的事往他自己頭上罩,大家都有未便。同時嫉妒的例證多如牛毛,古書上尤其是多,一件一件加以介紹,恐怕能寫大半年,編輯老爺怎肯答應也。

  現社會嫉妒所以嚴重的原因,劉世昌先生歸納為三項:一曰「做官思想」,一曰「人上人觀念」,一曰「撿現成的企圖」。原文具在《反攻》雜誌,不再重複矣。但我們覺得除了這三種原因外,似乎還有一個原因。培根先生曰:「好管閒事的人,最容易嫉妒。」但世界上固有忙得要命,不太理會別人死活的朋友,嫉妒起來,照樣天崩天裂,嗚呼,嫉妒是弱者的一種墮落的情操。柏楊先生所以嫉妒那些成名的作家,因他是強者,我不如他也;鄰居那個在國民學堂就讀的小朋友,作文得了一個「甲」,貼到牆上,供全體學子拜讀,我就不嫉妒也。而蕭伯納先生也從不嫉妒柏楊先生,道理一也。

  這種情形,女人群裡最為明顯,柏楊夫人從不嫉妒麻子臉,而巷口那個手戴鑽戒的美麗少婦,也從不嫉妒柏楊夫人,倒是柏楊夫人看見她就不舒服。有一天,二人菜場相遇,老妻一眼就瞧見該少婦那個該死的鑽戒,但她閣下卻假裝根本沒瞧見,以示該鑽戒跟老妻腳上的雞眼一樣稀鬆平常。可是當天她連菜也無心買,雙目昏花,兩腿如棉,悠悠忽忽,轉回家門,拿起擀麵杖,照孫女屁股就是一頓,等柏楊先生回來,又吵了一架,接著病了三天之久,滴水不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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