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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箭、鴉片


  我說我不嫉妒艾森豪先生,不是在這裡宣傳柏楊先生真是活聖人呀,假使有人竟然認為我是活聖人,就非常抱歉啦。不過我雖然不嫉妒艾森豪先生,卻是頗嫉妒別的寫文章的朋友——學院派一點,我卻嫉妒別的專欄作家,蓋利害相同,職業相同也。此地的專欄作家有限,寫方塊朋友的文章,天天在報上出籠,讀者老爺比我都熟,所有用不著指名道姓矣。(這同樣也不是說我溫柔敦厚,蓋如果我指名道姓,就只向治安機關指名道姓,向你指名道姓有啥用?)其中有一二之人,寫得既比我高明,見解亦比我深入,已經夠我心臟抽筋,偏偏他又受到廣大讀者的推崇和愛戴,以致其書銷路奇好,讀者老爺簡直全都瞎了眼,專門喜歡拜讀他閣下的,而不拜讀敝閣下的,我心臟的筋遂更加猛抽,如果再不發動點啥,真能抽死。

  我最初本打算飛出一頂「匪諜」帽子的,可是該帽已經被套作家和其同類飛過,沒有立刻發生作用,有點不太靈光,是以必須發出其他燦爛奪目的寶貝,才能「聚而殲之」之效。就在上個星期吧,有一天,在臺北市自由之家一個宴會上,或一個座談會上——稱讚某某,聽得我實在難受,就假裝心事重重,長歎一聲,大官果然在意料中問曰:「柏老,柏老,肚脹仍沒有好呀?」我曰:「肚脹倒沒啥,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我只是為我們文化界悲,為人心悲,為國家悲。」大官一聽我如此之悲,大吃一驚,問曰:「願聞其詳。」我曰:「以某某而論,他以那塊地盤上種植鴉片,讀者竟然吸上了癮,這該如何是好?」說罷這段話,當時本來要去撒泡尿的,也沒去撒,只正襟危坐,露出甜麵醬嘴臉。大官聽啦,猛點其頭,看樣子有點若有所悟的情勢,我就心中暗喜。

  我本來想說該某某先生在他方塊上種植馬克思主義兼灰色思想的,話到嘴邊才改成種植鴉片,蓋取其比較活潑,容易動人心也。這不過是個開始,以後我還要繼續奮鬥,製造暗箭。如果能把該作家關了起來,判個十年八年徒刑,最是上策。否則的話,把他的書一股腦查禁,也能消我心頭之恨。再不然的話,鼓勵報館老闆取消他的專欄,剝奪他的散佈毒素的地盤,也可一平我的民憤。

  有些腦筋不靈光的人曰:「老頭,恐怕你是急啦,妒火把你燒昏啦,不會有大官被你牽著鼻子走。」嗚呼,誰說我牽他鼻子走乎?我只是擺個圈圈教他跳。吾友裡賓特羅甫先生曾曰:「反反復複說上一千遍,謊話都會成為真理。」等我說得多啦,再有嘍羅群眾回應,而且相機行事,還有別的暗箭哩。古人不雲乎:「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過了些時,我的暗箭在大官尊肚裡發了酵,即令興不起大獄,多少也可查禁查禁他的大著。等到所有的專欄作家都受了「刖刑」,或者在田裡挨上我一刀,我就渾身舒坦矣。

  柏楊先生之妒,跟琥珀女士之妒不一樣,琥珀女士之妒,直嚷了出來;柏楊先生之妒,表面上不露痕跡(一露痕跡就沒學問啦)。昨天星期六,一位寫文章的朋友,他閣下也參加過那一次會,親自聽見我發表的那段鴉片言論,覺得有點嚴重,前來勸慰我曰:「老頭,念及該作家因窮而寫,而且你也明知道他不是種鴉片之人,何必下必毒手?」我不高興曰:「說他種鴉片還是輕的,再過兩天,我還有別的要說他,他如果再不栽筋斗,說不定惹得我發急,還要公開跟他鬥。際此軍民振奮,枕戈待旦之際,勝利在望前夕,該傢伙以其利口利舌,散佈……」朋友曰:「好啦好啦,別發表宣言啦,千言萬語一句話,他的作品有讀者,你就嫉妒得像屁股著了火。」我跳高曰:「嫉妒?啥叫嫉妒,俺自出娘胎,從不知道啥叫嫉妒。退一萬步說,即令知道啥叫嫉妒,可是他也配我嫉妒呀?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啦,也別自己往臉上貼他媽的金啦。」

  該朋友碰了我的正義之釘,頹然而去——幸虧他還有警覺,頹然而去,如果他再胡說八道,我真要弄點巴拉松放到他茶杯裡。(按,柏楊先生竹床底下,存有一罐巴拉松,專門對付反調分子之用,以後閣下如果光臨柏府,千萬順著我說,否則你就有命喪黃泉之虞,勿謂言不預也)。嗚呼,嫉妒一旦發展到柏楊先生這種只在心裡抽筋而表面毫無變色的境界,那才是最高藝術。寫到這裡,我想似乎應該成立一個「嫉妒大學堂」(吃醋大學堂也行)。由龐涓先生擔任校長,琥珀女士擔任嫉學系主任,柏楊先生擔任妒學系主任,後生小子一旦心臟抽筋得受不了時,不妨前來就學,四年畢業,授予打狗脫學位,發揮起威力,包管能把對方整得皮破血流,家敗人亡。

  在人類所有的感情中,愛情的力量最大,用不著再介紹矣。其實愛情的力量還是第二等,第一等力量是嫉妒。一旦嫉妒發作,連火坑都敢跳。吾友培根先生曰:「愛情和嫉妒,是兩種強烈的願望,把自己納人想像的聯想中,特別容易從眼睛中流露出來,尤其當被愛或被妒的目標出現的時候。」此之謂「眼不見,心不煩」。文學家常常形容說,從一個人的眼睛裡可以讀出很多話來,愛情和咳嗽固然是掩飾不住的,而嫉妒更是掩飾不住,越掩飾越惡形惡狀。像柏楊先生這種老奸巨猾的暗箭辦法,乃第一等武林高手,天下還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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