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濁世人間 | 上頁 下頁
努力猛哼


  琥珀女士巴不得別的漂亮小姐出天花,這是標準的妒大王「但得一身榮,不惜他人汙」的心理,送到經濟部定拿萬國注冊商標。前面舉的那位新郎的例,我想他大概歷經滄桑,吃盡了妒大王的苦頭。嗚呼,哪個太太小姐不愛漂亮乎?一個女人為了美,簡直不惜任何代價,拔眉毛,燙頭髮,紮耳朵,穿五寸高跟鞋,往臉上亂抹粉,餓得發嘔也不吃東西。從前更要凶,還猛纏雙腳(沒有挖眼睛已算客氣啦)。如果有家美容院保證說,打一頓屁股,就能把她打成嬌滴滴的西施,男人見了她馬上就昏倒在地,恐怕她能帶著板子進門,進了門就往地下趴。

  然而美女是不是就快樂的耶?有時候當然也是快樂的,但有時候似乎也不見得,尤其在全是女人的場合,漂亮的太太小姐往往會遇到做夢都夢不到的鏡頭——假如她有大權有大錢,當然例外,當了皇后,還怕左右沒有奉承的嘴?——尤其她再穿得雍容華貴一點,那就馬上成了眼中釘,大家唯一的想法恐怕也會是盼望她趕快出天花。如果她膽敢拒絕出天花,則最好能出門栽個筋斗,把鼻子栽塌。如果上帝不肯幫這個忙,則最好她快點偷人,或她的丈夫坐坐牢、破破產,使她抬不起頭,花容憔悴,也能普天同慶。

  柏楊夫人一向就有這股奇勁,她閣下一見漂亮的女人,或一見穿著低領口的太太小姐,心裡就有氣。別瞧柏楊夫人的花容玉貌跟琥珀女士相差十萬八千里,但巴不得天下所有漂亮女人都出天花的心理,卻是一樣。柏楊先生最恐懼的是跟她上街,一則她在人群中擰來擰去,實在不太雅觀,二則我只要向別的太太小姐瞟一眼,她就立刻把人批評得一文不值。有一次,朋友請客,在座的有電影明星張女士。張女士之美,應該是誰都沒話可說的吧?柏楊先生人老心不老,當下就戴上眼鏡,努力猛瞧,正在瞧得吃緊,老妻竟夾了一個熱湯圓,往我張大了而流著口水的尊嘴裡一塞,燙得我鬍子都翹起來,滿座哄堂。

  如此這般,一直到宴席終了,老妻始終用她的三角眼瞅著張小姐,瞅得張小姐心顫膽驚,直找她說話,她也不理。回家路上,餘恨未消,滔滔不絕曰:「姓張的,哼,她有啥漂亮?只會傻笑,哼,電影明星見了誰不笑……她再去日本拍片,遇到飛機失事,跌了個腦震盪,哼……」哼了一陣,又說了一些別的爐火中燒之話,不便記載,反正一聽就知道是從醋缸基地發射出來的沖天火箭,嗟夫!

  當然不是說每位太太小姐都有琥珀女士和老妻這種毛病,不過也正可借此分別嫉妒和愛慕的不同,老妻如果不努力猛哼,而心服口服地讚揚張女士確實是名不虛傳的美人兒,那就不是嫉妒,而是愛慕矣。

  女人看到漂亮的女人而讚美之,是愛慕;一聲不響,悶在心裡生暗氣,或用三角眼猛覷,則是嫉妒。男人看見辛苦耕耘的朋友升了遷或發了財而賀之,是愛慕;用鼻孔嗤出聲音,或拍大腿曰:「他真行,會拍,會吹。」則是嫉妒。學者專家,對同行的學術理論成就,雖不贊成,但仍佩服但的耕耘,是愛慕;說他左道旁門,不過是算卦的,因而剔除了他的研究費,則是嫉妒。作家們瞧別人的作品受到讀者廣大歡迎時,欣然而喜,是愛慕;而暗下毒手,說他專門跟人軋姘頭,或直向警備司令部和調查局報案,說他思想有問題,則是嫉妒,學生老爺看見同班同學考取了大學堂,或出了國,感到與有榮焉,是愛慕;而以對方名字寫封信給學堂,聲明放棄學籍,放棄獎學金,而是嫉妒。當長官的看見部屬名滿天下,受人尊敬,喜形於色,是愛慕;而怒火高漲,認為他侵犯了自己的光彩,遇事找點小麻煩,板板臉,以便教人瞧瞧到底誰偉大,則是嫉妒。大家都做生意,人家生意奇好,自己虛心討教,是愛慕;而說對方貨物全是走私進來的,則是嫉妒。

  嫉妒是不同於愛慕;嫉妒的心理基礎是恨,愛慕的心理基礎是愛。劉世昌先生指出,嫉妒也不同於競爭。蓋嫉妒是「向下拉」、「向後拉」的,而競爭是朝著目標向前。有些心理學家認為嫉妒在本質上是社會進步的原動力,適當的嫉妒,正可以使人奮發向上。最顯明的例子,莫過於吾友項羽先生啦。有一天,他跟他的叔叔項梁先生在會稽瞎逛,看見秦始皇贏政先生過錢塘江,威風凜凜,乃曰:「彼可取而代也。」正因為有此一念之妒,他才幹起來「提著頭混」的勾當,把秦王朝搞行七零八落。

  一寫到這裡,附帶有點感慨,斯時也,秦政府政府撲滅六國,統一世界,把六國的國王,殺的殺,囚的囚,贏政先生東游西蕩,好不快活。我們雖沒有親眼看見他過錢塘江時的聲勢,但那股得意忘形的勁頭,想也可以想個差不多。恐怕他閣下夢都沒有夢到,就在遠處站著的兩個地痞流氓(史書上說,二人是殺了人逃亡到會稽的),不但把他的帝國搞亡,還把他的子孫抓住,隆重砍頭。天老爺的安排,真是妙不可言。

  不過我想,當項羽先生說那句話時,恐怕不會是什麼嫉妒,猶如年前美國總統艾豪威先生光臨臺北,場面也很大,柏楊先生不嫉妒他一樣。蓋沒有比較,便沒有嫉妒,我跟老艾比個啥?項羽先生又跟贏政先生比個啥?與其說那是嫉妒,毋寧說那是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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