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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經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研究太太小姐,已研究了兩個月有餘。發表途中,寫信來鼓勵者有之,表示要為我立銅像者有之,捧我博學多才、前途光明者有之,責我老不正經、自毀聲譽者有之,索我簽名玉照以便懸掛、日夕焚香頂禮者有之。柏楊先生年高德劭,有官崽風,對毀譽之來,根本無動於衷。且自問即令再寫上三月,也要挂一漏萬。一則,女人身上如諸葛亮先生的八陣圖,奇妙之處甚多,我的學問雖然已經夠大,仍覺隔靴搔癢,越想越糊塗。二則,柏楊先生每天寫一千字,既無腹稿,又無資料(寫雜文全憑信口開河,如果參考起資料,恐怕連腸子都餓沒有啦),筆尖橫衝直撞,連自己都不知道寫的是啥,等到湊夠一千字,從頭再看一遍,居然通順,不禁大喜,蓋天縱英才,又一明證。不過,這種寫法如果能寫出點名堂,也真是沒啥天理。但仍可名之曰「女人經」,蓋一談到「經」,便有嚴肅之感,連純是民歌的「詩」都成了《詩經》,聖人可以拆爛汙,我也可以拆爛汙。

  凡來信恭維者,我一律接受,並一律信以為真,以資陶醉。凡來信道貌岸然者,我則一律作佩服狀。凡來信責備者,我則一律不理不睬。然凡來信質詢指教者,在這最後尾言之中,再提出討論討論,一以解惑,一以補漏,一以搪塞,誠三便之舉也。

  孫守依先生曾指出尼姑問題,這問題可以說大問題,蓋頭髮之為物也,當初上帝造人,在頂瓜皮上栽了些蓬蓬亂草,當然是為了保證它創造物的腦子,不但可以防太陽曬,且萬一失足落水,別人抓住你的小辮子,就可救你不死;若你是個禿傢伙,便老命休矣。而且萬一有個石塊木棒之類,迎頭痛擊,本來要把你打全死的,因有頭髮襯著之故,頂多也不過半死焉。

  不過頭髮真正功用似乎還在美感上。記得抗戰之前,中國青年被強制剃成光頭,在營官兵們自然也是如此,結果是如何耶?只要一有機會,便起而反抗,短短的寒暑春假,就有人留將起來,氣得教官暴跳如雷。到了今天,風氣所趨,大家全成了油頭粉面。頭髮對於男人,尚是如此嚴重,對於女人,其嚴重性,更不用說矣。

  一般人稱天主教的神父為洋和尚,稱天主教的修女為洋尼姑,其實不太一樣。稱修女為女道士當更恰當,蓋真正的尼姑必須把頭剃成禿子,有的為了表示貨真價實。還在天靈蓋燒了六個戒疤,修女和女道士便沒有這種展覽。一個女人到了尼姑的地步,誠所謂「棉線提豆腐」,千萬別提,即令提也提不起來也。修女則頭髮仍在,不過密密包住,不示凡人。女道士亦然,這大概是對佛教那種剃女人秀髮辦法的一個猛烈反擊,站在美感觀點和性感觀點上,尼姑可以說分數最低,只有阿Q先生窮極無聊,才覺得飄飄然。

  孫守依先生有興趣的是,武曌女士到底當過尼姑沒有耶?武女士真是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女人之一,按一般慣例,一個美貌絕倫的女人,腦筋多半不太夠用,蓋她用不著去絞腦汁,自有男人們甘服勞役,作犬作馬。而武女士則不然,不但漂亮,而且有一般男人所沒有的智慧,把南周帝國治理得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只是冤獄太多),這大概是上帝造人,造到她的時候,一時高興,故意放了些特別材料。史書上是說她當過尼姑,但沒有肯定她剃光了頭,對於這種既愛漂亮又要出家的女人,佛教有解決之道,曰「帶發修行」,真是一舉兩得的絕妙辦法,武女士恐怕是這般炮製。退一萬步講,即令她當初剃光了頭,以她那種不甘屈服的倔強個性,也勢必整天用布包著。後來,李治先生思慕她的美色,招她進宮。如果她是帶發修行,梳洗一番,自可馬上動身。如果她已剃髮,我也跟你賭塊錢,她一定堅持著要等烏絲長了出來才往,否則第一印象竟是光禿禿而鐵青青,恐怕啥都別說啦。聰明絕頂如武女士者,她肯冒這個險乎?問題是,當皇帝的都是急色兒,李治先生能等她長一年的頭髮耶?是以她「帶發修行」的可能性最大,且彼時佛教尚未大行,說不定她當的不是尼姑。

  (柏楊先生按:這一段是一九六二年寫稿時的學問,現在——一九八〇年代——剪貼選集時,學問已增,又要自己打嘴。查武曌女士當時確實剃光了頭,等頭髮長了之後才跟李治先生再見面的。這不關李治先生的忍勁,而是宮廷陰謀的一部分,說來話長。)

  歷史上和頭髮有密切關係的後妃,還有一個楊玉環,她閣下有一次恃寵而驕得罪了丈夫兼衣食父母李隆基先生,把她趕了出去。絕望之余,計上心來,乃剪了一絡秀髮送去,李公睹物思人,果然中了圈套。嗚呼,於此又可發現頭髮之妙用矣,那就是說,必要時可以剪之寄之,以拴男人。太太小姐們讀到這裡,應緊記心頭,永不可忘。楊女士乃絕頂聰明之輩,蓋女人身上,只有頭髮剪之不痛,且可再生,剪過後用鹽水灑上幾滴,硬說是思君得淚落如雨,不要說李隆基先生老矣髦矣,便是年輕小夥子,恐怕都受不了也。如果楊女士是一個死心眼,剪了一大堆手指甲或腳趾甲,甚至索性把鼻子剪掉,或剪掉一個乳頭,你說那結果豈不一塌糊塗。

  剪髮寄發,屬於「嗲」的一種,妥善用之,無男不摧。

  樂矣先生來信談到照片,說有些女人很漂亮,可是照起相來很不漂亮,而有些女人一團糟,照起相來卻美得不得了,是眼睛不可靠乎?抑是照相機不可靠乎?

  這問題很嚴重,柏楊先生也有這種困惑,沒有辦法找到解答。記得隨片登臺之風最盛之時,曾晤及數位女明星,皆曾如雷貫耳。若某某小姐,臉上除了皺紋便是粉,尤其可驚的是,其臉上的皮甚松,搖搖然,晃晃然,使人毛骨倒豎。但上得銀幕,或上得畫版,或照出來的簽名照,竟儼然姣好女子。

  不僅電影演員如此,京戲演員亦是如此。有很多太太小姐,愛上那個調調兒,誰曉得台底下雖嬌豔如花,上得台來,卻不堪入目。演後直問別人:「我的扮相如何?」別人囁嚅以應,致使她粉淚滿臉。有一次,我看《拾玉鐲》,臺上的孫玉姣又嬌又俏,又柔又媚,惹得觀眾坐立不安,朋友曰:「她下得台來,一定把人愛煞。」戲畢逞赴後臺,親睹芳容,該女土竟臉方方而佈滿雀斑,而且聲如流沙。(凡用喉的女子,或歌星,或聲樂家,其歌甚美者,其說話的聲音似乎都要有點毛病,怪哉。)

  這謂之沒有「鏡頭臉」。鏡頭臉者,洋文曰「砍麥拉非死」,是女人能不能從事電影、電視,以及戲劇等,所有必需靠臉蛋兒漂亮才能吃飯的主要關鍵。如果沒有鏡頭臉,你便再努力都沒有用(如果扮演牛頭馬面,則自屬例外)。如果有鏡頭臉,則基礎已俱,只等蓋高樓大廈矣。如果扮相美,下妝後也美,臺上美,台下也美,銀幕上美,面對面談心或跳舞時也美,你的前途保管燦爛如鐵,有大福享的。

  同是桃花人面,竟有上相不上相之分,大概是什麼線條作怪,肉眼看不見,鏡頭上卻顯示出來。京戲演員雖不拍照,可是在額角上勒之提之,在兩頰上貼之黏之,再好的臉都被弄得不成樣子矣。而真正不成樣的臉,反而被遮蓋成一個瓜子形狀,妙不可言。

  當一個男人,往往會碰到一種場面,太太小姐執其玉照,殷殷相詢曰:「你看像不像我?難看死啦。」這時候,就要看你的神通矣,你如果曰:「這相片比你本人差得多啦!」准有甜笑供你欣賞。如果你老老實實曰:「這相片比你本人漂亮多啦。」嗚呼,從今以後,你她之間,便結下了大仇,不可不慎。

  女人之襪和女人之腿,密不可分,葉敬之先生來信痛詆黑襪,其實不要說詆,便是弄個原子彈,都擋不住。利之所在,市人共趨,美之所在,女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玻璃絲襪獨霸腿壇,已三十年,其妙處前已言之,在於穿之跟沒有穿之一樣。現在黑色長統襪出現,基於人類喜新厭舊的心理,黑色似乎比肉色更能引起男人的高血壓。尤其是,黑襪稀疏,肌膚隱約外露,有些太太小姐穿著一身黑,黑衣黑裙,黑襪黑鞋,活像一個小寡婦。咦,天下有比小寡婦更動人心弦的哉?

  黑襪流行,已成必然趨勢,陰曆年拜年時,我還赫然發現有紅色長統襪者,大駭,當時就看了半天。說不定到了明年,紅襪大行,人人看了紅襪都不再稀奇,而輪到看了綠襪稀奇矣。女人身上的花樣變化最巨,一年一個樣,一月一個式,以便男人們應接不暇,愛不忍釋。因此似乎將來還有長統黃襪、長統藍襪、長統花襪,以及長統的其他什麼亂七八糟的襪問世。問題不在於流行啥,而在於有沒有福氣消受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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