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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死孩子


  「口紅」這玩藝是洋人發明的,中國土貨曰「胭脂」,女人用來抹到唇上,以示嬌豔欲滴。這一件化妝品上,胭脂又告落伍,不得不跟纏足小腳一樣,被淘汰無誤。口紅自然比裝到瓶子裡的胭脂便利異常,無論何時何地,都可拿將出來,大動干戈。最常見的莫過於進餐初畢,無論小姐太太,一放下筷子,便打開提包,一手執鏡,一手執管,輕咬小嘴,微咧唇角,那是一種使男人們眼睛發直的鏡頭。

  古時胭脂,只在嘴唇當中塗一下便可,看所有佛像和敦煌壁畫中的仕女圖,便可知其梗概。那大概是從印度傳出來的花樣,習慣成自然,大家都當成了中華民族固有的美德。等到印度亡國,歐風東漸,現代文明規定口紅一定全塗,中國女人也只好跟著全塗。

  這是一個劇烈轉變,和任何舊事物被揚棄時一樣,新事物准被聖崽嘲罵一番。柏楊先生幼時進城,在大街上偶見一摩登女人塗著口紅,簡直嚇得魂飛九天。歸語父老,詳述其狀,亦莫不大驚,蓋那不是剛吃了死孩子是啥?一個經常吃死孩子吃得滿嘴都是血的女人,其不禍國敗家者,未之有也。

  後來看得多啦,老頑固抵不住時代潮流,才覺得現在這種口紅的塗法較之「萬綠叢中一點紅」時代,果有其性感之處,不過也正因為如此,口紅的顏色,也隨著男人的口味而日益繁多,除了沒有顏色和紫顏色的,幾乎啥顏色的都有,有大紅口紅焉,有淡紅口紅焉,有粉色口紅焉,有淺黃色口紅焉,有深黃色口紅焉。在時間上,則有一挨就褪色的口色焉,有把嘴唇吻爛也吻不掉的口紅焉,有可以印到男人臉上,作為太太揍之把柄的口紅焉,有用手帕再擦也擦不掉的口紅焉。

  不過,天下不掉色的口紅不太多——好像是根本沒有,有些女人必要時用生汞代之,雖然不掉,卻紅而不豔,好像陰沉沉的天氣,男人望之生畏,自非上品。而說實在的,假使美國人真的發明了什麼不褪色的口紅,恐怕也銷不出去,試想,當一男一女要暢吻時,女的掏出手帕,遞到男人手中,然後仰臉閉目,讓男人為她先擦去口紅,這情調誰肯易之耶?

  柏楊先生有一朋友,風流自賞,女友如雲,但太太管得奇嚴(嗚呼,太太越是管得奇嚴老爺越是有毛病,這道理也真他媽的怪)。無奈他很有兩手,太太用盡千方百計,總抓不住丈夫小辮子。一天晚歸,倒頭便睡,第二天醒來,太太傷心地哭哩,屨詰之都不回答,隨著她的玉手一指,方才發現襯衫有口紅在焉,暗咒自己粗心。不過,好啦,這一下精彩節目全部推出。他跪在水門汀地上達四小時之久,太太把所有可摔的東西統統摔光,還請了一大堆親友,當面逼丈夫將其女友姓名供出,立下永不再犯的悔過之書,最後作哈巴狗狀,搖尾乞憐,拭去太太的淚珠,賠了千言萬語的不是,才算了結,事後他才知道,那口紅竟是太太自己印上去,硬栽之的。八十歲老娘倒繃孩兒,還有啥話可話。據柏楊先生考證,此法甚效,在緊要關頭行之,准可拷打出一點實情,寫出教太太小姐,善用之可也。

  女人在嘴唇上用的工夫,可以說最細也最繁,而且也最為公開。你見過有幾個太太小姐在眾目睽睽之下整理乳罩乎?但鼓起小嘴塗口紅者,隨時隨地都會出現。她們為啥一定要如此地幹哉?恐怕和口紅容易走樣有關。有些太太小姐,往往把口紅染到牙齒上,不要問,她懶得程度一定可觀,蓋天下最使人不舒服的,莫過於此,所以太太小姐吃東西的時候——好比,吃湯糰為例,她不得不把嬌滴滴的紅唇張而努之,其狀活像一個剛下了蛋的雞屁股,以便湯糰連邊都不沾地送進口腔。柏楊先生閑來無事,最喜去飯館遙望,這個節目,動人心弦。

  嘴唇是女人身上最性感之處,塗口紅的目的大概在於使男人看了之後六魂出竅。在美國,女人不塗口紅是被認為不禮貌的,只有在故意表示輕蔑對方的情況下,才不亂抹。在中國則略微有點不同,一個從不塗口紅的女人,可能被恭維樸素呀樸素,不過這種讚譽實在有點違背天良,如果他的嬌妻連口紅都不知道塗的話,他傷心之極,勢非打別的女人歪主意不可。

  女人嘴唇除了塗滿口紅,以悅男人外,第二個功用,恐怕就是接吻啦。我們這裡說的接吻,固然說的是愛情的接吻,但也說的是親情的親吻,你如果告訴朋友,發現他太太和一個男人接吻了一個小時,你的朋友必然大驚,但如果說明該男人也者,不過是他三歲大的小娃,他准甜然而笑。父母吻子女,有時候比愛情上男女的接吻,還要纏綿激烈。柏楊先生常看到很多年輕的母親,不但吻嬰兒的嘴,更吻其額,吻其腳,後來索性吻其屁股,上帝賦給她們偉大的母愛,借其動人的紅唇表達出來,假設有孤兒旁觀,定將熱淚盈眶。

  愛情上的接吻卻是後天的,這由孩子們往往抗拒大人接吻上可看得出來,他們小心靈實在討厭那些男人的鬍子嘴和女人的油滑臉。但那真是一樁悲哀的事,對一個男人而言,當他小的時候,有無數漂亮年輕的婦女吻他;等他長成大人,卻只好吻那些根本不喜歡他的嬰兒。一個孩子的成熟,在接吻上可以判斷,無論男孩子女孩子,一旦覺得渴望著和異性接吻,便到了詩人所說的「負義的年齡」,父母的愛便關不住矣。

  中華民族自從漢武帝劉徹先生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便開始了悲慘的命運,人們的思想被局限在以孔丘先生為主,以及後來居上的朱熹先生為輔的狹籠子裡。別的不說,即是接吻,我們文學作品中便從來不提,其他文獻中更沒有一定涉及,好像中國男女一個個都道德得不像話,從不接吻似的。幸好到了清末,《紅樓夢》問世,才有賈寶玉吃胭脂之事。吃胭脂比接吻更美豔和更高級,一個女人閉目含羞地讓男人把她嘴唇上的口紅添個乾淨,真教人魂魄全融,我們只學會了洋大人那一套,吻起來天搖地動,竟沒有將賈寶玉先生吃口紅的溫柔蝕骨的藝術發揮光大,弘揚世界,真是可歎得很也。

  中國古風,夫婦間最理想的關係,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所以兩個人到街上,一前一後,若不相識。不要說二十世紀初葉,就是到了一九三零年代,日本在瀋陽已發動事變,東北三省都沒有啦,而中國人那時候如果看見有一對夫婦在街上走路時手挽著手,仍會大駭不止。記得彼時報上還有正人君子為文惜之曰:「從前的人,夫婦在街上走時好像不親熱,心裡卻很親熱;而今夫婦走路時好像很親熱,心裡卻很涼。」這些話不知道有啥根據,不過卻可看出聖崽們確實氣得要命。這就使人想起上個月的一樁事矣,一對男女從臺北乘公路局車去新店,在車上情不自禁,大接其吻,車上的人轟轟烈烈,鬧了一陣,連記者也認為「這算什麼話」,在報上發了花邊消息,衛道之士的模樣幾乎一直都是從一個窯裡燒出來的,對新生事物一律反抗,天天歎人心不古兼世風日下。

  要說孔丘先生和朱熹先生從不跟女人接吻,這話恐怕有點使人疑慮萬狀,孔丘先生如見了女人連心都不動,他的後代從哪裡出來的耶?而朱熹先生還為了爭一個女人,那女人不愛他,他就把她下到監獄,官司一直打到皇帝老爺那裡,其風騷可知。不過凡是聖人者,都碰不得,從前碰之則坐牢,如今碰之則有被戴上「不愛國」或「侮蔑中國文化」等沉重的帽子的危險。只是無論怎麼說,接吻這玩藝,還是歐風東漸後隨著洋槍洋炮打出來的,現在在大庭廣眾間擁而吻之的鏡頭雖然還很少,但電影上多啦,文學作品中多啦。臺北的朋友,晚上如果去公園參觀一下,恐怕更是多得不像話。看樣子,再過若干年,勢將更為普遍,說不定在街上走著走著,就來一個嘴對嘴,再不會全車大嘩,也再不會勞動記者發新聞也。君不見,夫婦在鬧市挽臂而行,四十年前使全城為爆炸,如今誰肯多看一眼耶。

  接吻,並不簡單,有它至高的文化在焉。好比一個男人和一個漂亮小姐,相偕出過遊矣,相偕看過電影矣,相偕跳過舞矣,走起路來也偶爾肩挨一下肩矣,然而是不是就可接而吻之乎?夫接吻者,好像一個電鈕,不按這個電鈕,你再努力,即令急得上吊,愛情之光也不會亮。也好像人的咽喉,便是再高貴的山珍海味,不通過它硬是到不了胃。這就有很大的機密埋伏其中。不該接吻的時候而硬接吻,除了吃耳光外,愛情也得垮。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在淡淡的燈光和月光、星光下,在靜靜的房子中,擁而吻之,受用無窮,如果小姐剛在街上摔了個筋斗,或剛考了「託福」而不及格,你貿貿然吻之,豈不砸鍋?

  嗚呼,第一吻最難,過此則一瀉千里,無往不利。不知道是哪個大詩人說的:「當她希望你吻,你不去吻,其罪過比她不希望你吻,而你硬去吻更大。」男人為了避免罪過「更大」起見,勇氣也應該特多,但如何能準確無訛地判斷出對方心中的想法,則不簡單。

  吾友岳飛先生曰:「運用之妙,存乎一心。」據柏楊先生考證,就是指的接吻而言,有志之士,不可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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