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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洋文明


  頭髮即是女人們在她自己身上唯一可露一手之處,當然會全力以赴。河南墜子有《黑驢子》一曲,敘述一對新婚夫婦,新郎送新娘回娘家,騎著一頭小小的黑驢。全曲十分之一的篇幅形容那頭小黑驢,而以十分之九的篇幅形容新娘的頭髮。那真是一幅擲地有金石聲的傑作,先說她的頭髮是如何的好,繼則洋洋灑灑地描繪她的花樣。年久月久,忘記其詳,大概說她梳的是一場廟會,有廟宇一座,香煙繚繞,三姊妹相攜前往進香,大姊頭上梳的啥,二姐頭上梳的啥,三姐頭上又梳的啥,因梳得太過逼真,以致招來了許多蜜蜂、蝴碟。

  嗚呼,一個女人的頭上竟梳出這麼多玩藝,真是偉大的藝術工程,理髮師如果學會這一套,包管可大吃大喝一輩子。聽過這一曲墜子的人,再睜眼看看目下那些招搖過市,自以為了不起,自以為可以把男人弄昏頭的髮型,就會啞然失笑。但由此可見,在頭髮上用功夫,古已有之,甚至較今尤烈,我們可惜沒有趕得上時代,否則把慈禧太后那拉蘭兒的禦頭,搞過來研究一番,必有可觀者矣。

  男女間的差別是天生的,但表現在人人可一目了然上者,只有頭髮。女人如果沒有長長的秀髮,猶如一朵木頭雕刻的花,理會她的人,恐怕幾希。只有老光棍阿Q先生才打尼姑的主意,便是楊玉環小姐,如果剃得禿禿青青,勢也不堪入目。於是,我就忽然想起臺灣中小學堂的女學生來矣,不知道是哪個缺德帶冒煙的傢伙,規定她們梳成現在種樣子,好像一塊西瓜皮硬生生地扣到石樁上,前面齊眉,四周齊目,而且「齊」得可怖,像用東洋刀砍過一樣,使一群聰明伶俐的小娃,顯得其既笨且呆。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醜陋的髮型,最折喪自然的髮型。假使有人在倫敦舉辦髮型選醜,我們隨便抓一個女學生去參加,准可奪標而歸。

  世界上什麼事都可忍耐,只有俗不可忍耐,我每看到那種扣瓜皮型的頭髮,便為孩子們落淚。這玩藝似乎又是東洋遺風,日本人就如此,好像非如此不足以表示其天質拙陋。報上常有救孩子的呼籲,救救孩子之道非一,頭髮似應列入首位,還是讓她們自己隨意生長吧,官崽們管的事也太多啦,饒了她們的頭髮,可乎?

  頭髮因人種而異,黑種人的頭髮生下來便不必去原子燙,曲曲彎彎,好不漂亮,可惜人被歧視,禍延其發,黑朋友拼命想辦法把它弄直,以便弄得跟白人一樣的直,然後再像白人一樣把它燙得曲曲彎彎。於是有些中國人在屁股後跟進,柏楊先生曾看見幾位酒吧間的女人——但也有大學生焉,硬把黑頭發燙成黃的或紅的,背後一看,儼然美利堅,不過最怕繞過看臉也最怕頭髮漸長,成了一半黃一半黑,就大煞風景。

  不過,好在有一喜訊可告中國同胞者,金髮雖美,卻是隱性,黑髮雖糟,卻是顯性,再過一億年,金髮宣告絕跡,便是我們黑髮的天下矣。

  女人的髮型日新月異,基本出發點不過是愛美而已,似乎和道德無關,更和國家興亡無關。猶如一個小偷之被捕,和他的眼皮跳無關一樣,如果小偷只怪眼皮跳,不怪自己偷,你說他有道理沒道理耶。

  然而,聖崽們卻對眼皮跳頗有興致,殷紂帝子受辛先生把國家弄亡,不敢說他應自己負責任,反把責任往女人身上推,妲已一個人能亡一個國家乎?褒擬、楊玉環,統統皆然。夫社會風氣之壞,乃由於政治風氣之壞,與女人的頭髮何干?卻有聖崽大聲疾呼,認為只要把女人髮型一改,社會風氣便也一改矣。大作家何凡先生已為文辟之,不過說得溫柔敦厚,不大過癮,且柏楊先生還有自己的意見,忍不住要勇猛一吐,以求一快。

  女人髮型可以轉移風氣,此高論如果成立,全世界社會學者就得集體自殺,以謝其所學。國家現在情況實在是不太好,然而凡是聖崽,皆明哲保身之輩,或被膽量所限,不敢探求問題的真正原因,或被知識所限,不能探求問題的真正原因。無論是啥,反正怪罪到髮型上,不能不說是一大發明。俗雲,亂世妄人多,大概就是如此這般。最明顯的是,美利堅髮型最亂七八糟,你聽說你們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打了敗仗,向誰投降了乎?何以對洋大人沒有影響,對黃帝子孫卻有影響哉?

  聖崽們最精彩的一段言論是,目前婦女居家蓬頭垢面,一副疏懶相,一經外出,馬上變成花枝招展,他奇怪這些女人的目的何在,嗚呼,她們的目的何在?恐怕真要問一下該聖崽矣。一個可憐的婦女,在家裡像牛馬一樣地服侍丈夫上班,孩子上學,做飯洗衣,補褲子,曬被子,打掃天花板,拖地板,連洗臉漱口的時間都沒有,好容易熬到一個星期天,積蓄了一百塊錢,打算全家大小去新公園小坐,輕鬆輕鬆。女主人洗梳即畢,塗一下唇,描一下眉,扶老攜幼,蜂擁而出,你說她目的何在?該聖崽大概人老心不老,天天在暗中胡思亂想,以致見了漂亮的太太小姐,就神魂飄蕩。假設不是如此,則一定希望全國女同胞,在家蓬頭垢面,出門亦蓬頭垢面矣。不管是啥,反正其用心既如此之不可告人,我們還說啥。

  聖崽們第二個精彩的言論是,追求少女,乃天經地義的事,追求少婦,則屬違法的行為。嗚呼,違的這個法,不知是不是阿比西尼亞法也。追求少女固不違法,追求少婦,似乎也和法無關。就在柏楊先生寫稿之時,有一少婦在門前經過,我心大動而目送之,滿腦子古怪主意,緊要之處,還吹一聲口哨,不知該聖崽將判我何罪也。蓋這是「禮」的問題,不超過法律認可的界限,都不違法,超過該界限,便是追少女,同樣得吃官司。

  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英國男人多服兵役,兵工廠只好大用女工,規定每人必須把頭發包住,以防機器將秀髮捲進,掀掉頂瓜皮。而女工們寧可沒有頂瓜皮,也不肯包住頭髮,以損其美。這是人類的天性,聖崽的娘也包括在內,誰都阻擋不住。

  西洋現代文明,不但搞垮了中國女人的腳和中國女人的頭髮,也搞垮了中國女人原來對「嘴」、「眉」、「眼」,甚至對「豐乳」的美感觀念和美感表現。在這一方面,我們又是全邀皆輸,一星點兒五千年傳統文化都沒有保持得住,可謂慘重。

  無論中外華洋,美醜的分際和演變一向都差不多矣。君不見希臘城邦時代諸神的裸體雕像乎?美麗絕倫的女神,若維納斯,若雅典娜,其腰莫不肥如水桶,其乳莫不懸如木瓜,其小腿亦莫不粗如石柱,用現代眼光去看,除了臉蛋兒外,既沒有三圍,又沒有曲線,實在沒有啥美可看。蓋時代不同,那個時代講究的和我們現時代講究的標準不一樣,猶如中國人以女人的腳纏得越爛越小,走起路來都扶著牆壁,戰戰兢兢,男人才能過癮。而今則非天足不可,非健步如飛不可矣。這裡面沒啥是非,更沒啥道德也。

  歷史上不知道是誰先提出「性感」來的,此公一箭中的,使得舊社會陣營大亂,蓋從性心理學上感覺研究,人類文明的進化,全靠得性的推動,每一個男孩子在潛意識上都有殺父娶母的念頭,最高的藝術境界,如舞蹈、繪畫、音樂,無一不是性的昇華。於是,對別的影響如何,我們不知道,對女人愛美的影響,確實是大而且巨,如果讓現代人再去雕刻維納斯和雅典娜兩位女神的裸體像,准雕得腰細如蜂,乳聳如弓。從前人被「無知」和「性的崇敬」二者蒙住眼睛,對女人鬼鬼崇崇,隱隱藏藏,不如今天大家敢於和樂於面對現實。

  凡是教人看著舒服的東西,皆有性的潛意識在焉,這道理自有專書,有志之士,不妨一讀。我們所談的是,在美的變化上,最使人觸目心驚的,莫過於女人嘴,這方面古中國人是有自己一套的,跟古希臘人以腰粗為美一樣,我們想當年則是以口生得越小越美,口紅塗得也越小越美焉。

  相傳有一故事,宋王朝辦繪畫高等考試,集天下畫家于一堂,皇帝老爺趙佶先生出題曰:「萬綠叢中一點紅,動人春色不須多。」結果某人大筆一揮,位列第一,他畫的是,叢林中有一小樓,樓上有一憑窗美女,唇上有一點口紅。

  這個故事流傳得相當廣,幾乎到了無人不曉的程度。然而大家都注意該畫家的靈感意境,而忽略了兩件大事:一是,美女的嘴,即令在聖崽的眼中,也是動人的,而且充滿了春色。這和性心理學上的學說不謀而合,一下子露出狐狸尾巴,道貌岸然不起來啦。二是,古時候認為最美的口是櫻桃小口,小口者,口小也。那麼天生其嘴甚大的女人,該怎麼辦耶?便只好在化妝術上下工夫,用口紅在櫻唇上塗一個小點,以乞靈於臭男人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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