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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笑的動物


  在日本的這三類中國人之間,也同樣各圍著一條籬笆,互不侵犯。唯一跟在美國的同胞不同的是,在美國的中華民族,多半恨不得入美國籍,在日本的中華民族想入日本籍的,就非常之少。別瞧這些朋友,吃日本,穿日本,有些人見了日本人甚至還有鞠不完的躬,卻硬是不肯入日本籍,大概心理上仍多少有點瞧不起之意。

  這不過是大籬笆,大籬笆裡面,還有無數小籬笆,這些籬笆並不是到了外洋才有的,而只是國內祖傳籬笆的延伸。貴閣下如果不相信的話,到臺北街頭問一下路試試,那副冷漠的面孔,就實在使人萬念俱灰。前些時我們曾努力宣傳監理所是晚娘窩,其實,又哪一個地方不是晚娘窩哉?從詢問處小姐到衙門大小頭目,真是處處晚娘臉,人人晚娘臉。臺灣銀行在臺灣電視公司有個京劇節目,瞧它的廣告,真是無麗不備,百美具臻,既服務周到,又和藹可親。有一次新加坡一家雜誌社寄給我老人家五塊錢加幣,人人都勸我去臺北衡陽路口找個金鈔黃牛換了算啦,一則我乃一臉忠貞學,豈肯擾亂金融,二則我當時剛好看了該行的宣傳,認為臺灣銀行真的其樂融融,結果進得門來,向詢問處先打交道。那詢問處在電視廣告上是笑容可掬的,可是我老人家不但沒看到笑容,而且根本沒看到「容」,而只看到了嘴,一個傢伙用嘴往旁邊努了一努,我只好向該努的地方摸。摸了好幾個視窗都沒摸到門路,而三作牌看我連鞋帶都沒得系,已虎視眈眈矣。順便奉勸要換外幣的朋友,能去衡陽路口解決,就不妨去解決,晚娘多的地方,少光顧為宜。

  我真有點懷疑,中國人好像是一種不會笑的動物。聖人曰:「君子不重則不威。」每個人似乎都要「重」要「威」,籬笆就像西柏林圍牆,活生生築了起來。笑固然和「重」、「威」並不排斥,但天長日久的冷漠,卻是可以把笑排斥掉了的。嗚呼,中國人不但對別人從不關心,似乎還對別人充滿了猜忌和仇恨。前天報上有一則消息,臺北峨嵋餐廳一個夥計病故,老闆不給錢,家族們就把棺材抬到餐廳裡去抗議。食客同胞一瞧,大喊倒楣,一哄而散,有的趁此良機就沒付帳。嗟夫,抬棺材對不對是一個問題,我們只是感慨,那位死人對活人的意義,難道只是「倒楣」?難道沒有一點哀傷同情?

  中國傳統上最殘酷、最婊子養的一種文化,是女人纏小腳——這文化真是有點怪。小腳是怎麼纏起來的,跟梅毒是什麼時候傳進來的一樣,誰也不知道。最有力的說說是陳王朝妃子潘女士為了發揚她同宗潘金蓮女士的喝尿精神,而自動自發纏之的。書上不雲乎:「步步生蓮花。」其實步步生蓮花不見得就是纏腳,如花似玉穿著高跟鞋姍姍來遲,固也是步步生蓮花也。關於這些,我們既沒有時間鑽故紙堆,也沒有能力鑽故紙堆,我們只是提醒讀者老爺,這種把一半中國人硬生生折喪成殘廢的文化,至少在中國已存在了一千年之久。在這一千年之久中,反對聲音太少太小啦,而能把耳朵都震出窟窿的,卻是千篇一律的讚揚。

  構成文化主力的知識份子,對這種空前暴行,不但沒有痛心疾首,反而拍巴掌叫好。吟詩的吟詩,寫文的寫文,心曠神怡,快活非凡。清王朝有位方絢先生,積傳統之大成,寫出一本巨著,專門歌頌這種暴行,其序言曰:「女人以纏足為容,譬之君子修身以俟命,濾有怨尤。」這三句話充分暴露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病態,女孩子纏足沒有怨尤,不知道是誰通知他閣下的。方絢先生又曰:「寄語金屋主人,倘阿嬌步步生蓮,幸加意護持,萬勿敝展視之,庶能享清福於無既。」臭男人歌頌小腳,不過是為了自己舒服。為了自己舒服,而要求女人穿這戴那可以,而竟狠心使她們終身殘廢,實在是獸性太旺。

  為了大家欣賞這種獸性,且看方絢先生——其實並不只是他一個人,他不過是個總代表,在那裡清查戰場罷啦。他閣下把小腳分為十八類:曰「四照蓮」,端端正正,瘦瘦削削,三四寸長的小腳也。曰「錦邊蓮」,苗苗條條,整整齊齊,四寸以上,五寸以下的小腳也。曰「衩頭蓮」,瘦削而更修長的小腳也。曰「單葉蓮」,瘦長而彎彎的小腳也。曰:「佛頭蓮」,菱角樣的小腳也。曰「穿心蓮」,穿高跟鞋的小腳也(這高跟鞋可不是現在的高跟鞋,古時候那根能把臭男人敲出心臟病的柱子,不是在後跟上,而是在鞋中央)。曰「碧台蓮」,鞋後跟很厚的小腳也(這就跟現代的高跟鞋並不多啦)。曰「並頭蓮」,走起路來八字的小腳也。曰「並蒂蓮」,大拇趾翹起來的小腳也。曰「倒垂蓮」,鞋跟往後倒的小腳也。曰「朝日蓮」,用後跟走路的小腳也。曰「分香蓮」,兩條腿往外拐的小腳也。曰「同心蓮」,兩條腿往裡拐的小腳也,曰「合影蓮」,走起路來歪歪斜斜的小腳也。曰「纏枝蓮」,走起路來成一條線的小腳也。曰「千葉蓮」,這蓮就不行啦,六寸七寸八寸的小腳也。曰「玉井蓮」,這蓮就更差,跟一條航空母艦一樣的小腳也。曰「西番蓮」,這蓮乃畜生們最不滿意之蓮,半路出家之蓮,或根本沒纏過的小腳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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