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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態性心理


  女人如果喜歡女扮男裝的女人,是變態的心理在那裡作怪。蓋從基本上講,女人和男人最大的不同;男人可以和男人和平共存,甚至可以成為刎頸之交,像秦瓊先生那樣,為朋友兩肋插刀,死都不含糊。而女人和女人便不同矣,別看兩位女人——或兩位太太焉,或兩位小姐焉,或兩個老太婆焉,或兩個女孩子焉——勾肩搭背,雙雙對對,你摸摸我的頭髮,我摟摟你的腰肢,親熱之狀,好像可以手攜著手上斷頭臺,可是內心固脆弱得要命,一旦分別,少者三個月,多則一年,便陌如路人矣。再見面即令又摟雙抱,可是那份感情,必須從頭培養。嗚呼!男人間的感情可以累積,女人間的感情卻很難累積也。

  所以說在潛意識上,女人最大的敵人不是色狼,不是浪子,更不是那些因強暴罪判無期徒刑的傢伙。女人真正的敵人乃是另外一個女人,甚至是天下所有的女人。當一個女人,從小便對其他女人敵視,長大了更覺得別的女人實在討厭。如果別的女人長得比她美麗,穿得比她漂亮,她的氣就更大更凶。柏楊先生有時候多看別的如花似玉兩眼,柏楊夫人就悲痛欲絕,恨不得天下所有六十分以上的女孩子都死光,只剩下她老太婆一人,便完全了矣。我這種解釋有點膚淺,實際上當然不這麼簡單,夫女人者,乃天生地喜歡男人的動物,她們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又燙髮,又穿高跟鞋,又袒胸露背,有些聖崽喟然曰:「真是男人浩劫,怎能抵擋這麼多誘惑乎!」其實,女人們奇裝異服,固在誘惑男人,但那不過只是一種副作用,其真正的目的卻是和別的女人較量較量,比一比苗頭。你不是穿三寸的高跟鞋乎?我穿三寸半的。你不是穿三寸半的乎?我寧可爬著走,也要穿四寸的焉。你不是穿露背的游泳衣乎?我穿露肚子的。好啦,你穿露肚子的,我就弄個半透明的穿之。(讀者先生不要緊張,我敢賭一塊錢,將來准有全透明的游泳衣出現,夠你心跳的矣。)你的旗袍開叉開到膝蓋,我就開到大腿;等到人人都開到大腿,就會有個小姐開叉到屁股。反正得和別的女人不一樣,才算不在投胎人世一場。至於男人對她如何看法,統統拋到腦後。

  以柏楊夫人而言,一個女人到了她這種年齡,早就應該改邪歸正,安安分分啦。可是她猛趕時髦,非買三寸半的高跟鞋不可,恁我苦苦開導,她仍一意孤行,買了一雙,寒了很多棉花到裡面。悲夫,你見過三寸金蓮穿三寸半高跟鞋的奇景乎?她穿的結果是,跌了一個大筋斗,而我花了兩百四十元給她看腳,她穿那玩藝並非要想引誘誰,以老妻的風姿,不是說穿高跟鞋,便是滿身貼鈔票都沒人看。可是她卻和隔壁那個該死的老太婆鬥氣,該老太婆走都走不動啦,還穿三寸高跟鞋,有鄰如此,怎能不出禍事?

  女人最大的敵人是女人,則一個女人忽然被其他女人歡喜得不可開交,其中必有毛病。有一點要特別提請注意的,凡是以學識和人格為主的婦科學家、女政治家、女文學家,以及女音樂家等等,都不可能受到這種性質的歡喜。試想哪個太太小姐仰慕居里夫人,或仰慕吳健雄女士,仰慕到若瘋若狂的程度,大家湊份子請她來臺灣,你家住幾天,我家住幾天乎?但對於女戲子則不然矣,世界上唯一受全體女人欣喜的只有女戲子。在柏楊先生家鄉,為了和女戲子結拜幹姐妹,結拜義母女,而搞得傾家蕩不,固多的是,舉起例子,三天都舉不完。

  女人們和女戲子交結,除了安全感和性心理上獲得滿足外,還有一種好處,那就是,凡戲子也者(現在日「明星」),她們幹的那個行業,在本質上非常需要感情上的群眾,而不需要理智上和藝術上的群眾。演員最大的危險不是有人批評,而是沒有人崇拜,而如何才能把群眾搞得蠢血沸騰,為她打架都幹?最妙的方法,必須走群眾路線,別看她有時候表面上高貴若仙,一旦遇到真有力量捧她的大爺大奶,她就會比熱麥芽糖都軟。從前女戲子到了一個新的碼頭,第一件事便是拜乾媽。想當年柏楊先生也當過幾年地頭蛇,戲班子來演戲時,女主角一定帶著一份厚禮,見了老妻就磕頭,叫「娘」叫定啦。這一叫的學問大矣,一則免得柏楊先生動歪腦筋,二則她施出渾身解數,把老太婆搞得暈陶陶,從此之後,不要說演戲,就是殺了人,都會教我出頭頂缸。

  太太群所以歡喜女戲子,正因為女戲子有一套別人望塵莫及的溫柔體貼功夫,難使一批半老徐娘,心花怒放,雖孝子賢孫,都不易也。從前河南省督軍萬選才先生的太太害病在床,汗出不止.她的乾女兒小白鳳嫌手帕太重,就用舌頭甜掉她臉上、身上的汗珠,萬太太怎能不感激零涕耶?於是,努力代她往外推銷紅票,每張十元(當是十元,是結結實實銀做的,足夠中等之家吃兩個月)。於是小白鳳天天去舐汗,萬太太的逼官則天天出門推銷紅票,相互輝映,皆大快活。如果換了女科學家、女音樂家,肯為她舐汗乎?

  而且三代之下,無不好名者。前天柏楊先生去看電影,電影院門口美女如雲,正瞧得眼花繚亂,一位元攝影記者告曰:「那一位就是中國小姐。」一看果然不錯,就悄悄擠到她身邊,暗示該記者拍一張照,為的是將來向朋友吹牛曰:「你看,我和中國小姐合照的照片!咦,你連中國小姐都知道?她就是中國小姐呀。」無論是誰都會肅然起敬,刮目相待,我就飄飄然矣。可是該記者弄不清我的意思,我一比再比,被該中國小姐發現一個髒老頭在她身旁擠來擠去不老實,拂袖而去,使我終身遺憾。咦,老夫尚且如此,太太小姐不問可知。萬一有那麼一天,伊莉莎白·泰勒女士到了臺灣,要住柏府,老妻陪她上街,路人大震曰:「她就是迷死伊呀。」你說老妻的臉上光彩不光彩吧。

  結論曰:女人敵視天下所有的女人,唯不敵視女戲子、女演員、女明星,但那種肉麻麻之愛,和藝術無關。演梁山伯的女扮男裝那位淩波女士,如果來到臺灣,闊太太、闊小姐一定最為瘋狂,你如不信,拭目以待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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