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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抓心裡奇癢


  男扮女裝和女扮男裝,有其社會的必然性,也有其群眾心理基礎。柏楊先生曾說,梅蘭芳先生的時代已過去啦,偏偏有些學問甚大的人說沒有過去。這成了硬抬杠,不是藝術討論,我們就談不出啥名堂,但任何一種現象都是社會的產物,那就值得研究。

  英國有句俗話曰:「巴力門除了使男女變性外,無所不能。」這固強調了巴力門萬能,但也反證出性別的嚴重。最近雖有醫生可以動手術變性,不過成績如何,還不知道,即令變性成功,也無礙性的固定性和穩定性。一個人生下來是男,這一輩子都得是男,別打歪主意變成多情少女,嫁個百萬富翁享福。一個人生下來是女,也是上天註定要穿一輩子的高跟鞋,嫋嫋婷婷,別動腦筋去踢足球。迄今為止,社會一直仍是以男性為中心,所以女人希望變成男人的多,而男人希望變成女人的少。君讀過《三國演義》乎?諸葛亮先生率大軍北伐,他的對手司馬懿先生一看來頭不對,仗既打不過,乃學了龜縮奇法,恁你叫駡,俺就是不出手。諸葛亮先生遂送了一套女人的衣服給司馬懿先生,曰:「你要是大丈夫,就出兵較量。要不出兵,你就是女人,不妨塗上口紅,穿上高跟鞋,扭給我看。」他以為司馬懿先生受不了這種羞辱,非拍案而起,大幹不可。想不到司馬懿先生真有一套,說俺是女人俺就是女人,塗口紅就塗口紅,穿高跟鞋就穿高跟鞋,反正我就是不打仗。

  嗚呼,如果司馬懿和諸葛亮是兩位女士,而不是兩位先生,諸葛亮女士氣惱不過,送給司馬懿女士一套西服、一條領帶,她會以為那是一種羞辱乎哉?我們常看見女人穿著男人的西服褲子上街亂跑,沒有一個人認為有啥不對。可是柏楊先生穿上旗袍,在馬路上猛晃,恐怕要被警察局請去修理修理。故歷史上男扮女裝的不多,只有一位《水滸傳》上的魯智深先生,為了捉拿強盜,扮成新娘,另外還有一部電影,名《熱情如火》,兩個男主角為了逃命,也扮成舞女。

  清末時候,政治雖然腐敗,卻有一種規矩比現在嚴格,那就是無論大小官崽,絕不可以上酒家,更不可去北投,換句話說,不許嫖妓。一旦被人告發和妓女有來往,那就垮了個鐵定。於是正人君子乃走法令的夾縫——不准我玩妓女?沒有關係,我玩玩「相公」,總沒啥可說了吧。這裡的「相公」不是梁山伯先生那種「相公」,也有叫「相姑」的,指的是年輕貌美的男子,人見人愛的孌童也。除了玩相公的風氣,促使男女在外表上趨向混淆外,還有戲劇,對變性也有貢獻。這不是柏楊先生好揭底牌,最近因對《梁山伯祝英台》電影表示一點意見,觸怒了大批半票觀眾,這年頭以少得罪人為妙,自不願再開罪影劇先生,但卻不得不從這裡談起,然後才能瞭解,為啥有女扮男裝和男扮女裝的怪現象也。

  現在連大學堂都有專門科系研究對劇,不但可以在中國學,還可以耀武揚威去外洋學,真是三十年風水輪流轉,當時萬料不到。蓋當時「戲子」的地位根本見不得人,學戲的只限於走投無路的窮苦人家男孩子。第一、有錢人家很少學焉。第二、女孩子很少學焉。我們特別注重第二項,女孩子學戲的既然那麼少,戲裡的女主角,只好由臭男人擔任矣。記得想當年,學堂裡演新劇(「話劇」是抗戰後才改的名字),啥都不缺,就是缺女角,後來為了逼真,負責教習決定去別的女學堂借調,劇社裡的一聽有女學生要來,馬上緊張萬狀,你也要當主角,我也要當主角。其中一個差役,有和老媽子拉手的節目,為此我和一位姓任的同學,就打了一架,結果勝利屬於我,在東來順請他吃了頓羊肉泡饃。後來女學堂知道了我們大鬧的情形,怕好心不得好報,嚴予拒絕,使我白賠了十九大文,冤哉在也。

  那時的現象是:男學堂演戲,男扮女裝;女學堂演戲,女扮男裝。有些小子扮起女裝來,真他媽的像,十指尖尖,柔若無骨,年輕時又沒有鬍子,臉蛋又白又嫩,簡直比真正的女孩子還要精彩。有些王公大臣看到眼裡,就動起了腦筋,鬧了不少緋語豔聞。和這相反地,有些女孩子扮起男裝,也別有一種風味,凡是扮男裝的女孩子,通常都不會很漂亮,可是她卻有一股勁焉,風流瀟灑,白面書生,正是一般人心目中的落難公子的那種類型。這裡面的學問就大啦,真正喜歡女扮男裝的人,不是臭男人,而是太太小姐焉,主要的還是一些有錢有閑的太太,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看著自己的丈夫又老又俗——即令又帥又雅,也有點膩啦,最好換一換口味。這不是說該太太要紅杏出牆,女人紅杏出牆比男人紅杏出牆困難萬倍,受道德的拘束和對冒險的恐懼,往往不能出之,也不敢出之。但心裡癢癢得坐臥不安,一旦發現一個女扮男裝的同性朋友,和那種人交往,既沒有良心的責備,也沒有頭破血流的危險,卻可以滿足心頭的寂寞,抓抓心裡那種奇癢。 嗚呼!有百利而無一害,怎不大喜若狂,看上一兩千遍以崇拜之乎?越是有影響力的太太,越是喜歡這個調調,猶如越是有錢有勢的王公大臣,越喜歡男扮女裝的調調一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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