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柏楊 > 濁世人間 | 上頁 下頁
且走著瞧


  《梁山伯祝英台》電影轟動一時,然而歷史上轟動一時的玩藝多啦,並不一定就可永恆,它只不過在半票觀眾面前有票房價值,並沒有藝術價值也。柏楊先生自從寫了短短一文,略加批評,就接到不少讀者先生的信,有的大斥大罵,有的婉轉解釋,有的則因我不看中國電影而說我是賣國賊。關於賣國賊,實在不敢當,蓋我即令想賣國,十元錢賣一斤,有誰要乎哉?蓋賣國賊也不簡單,有資格的才能賣,你我小民,賣不動也。至於說我不愛國,則為該二三流電影效命,拉低中國藝術水準,使國際間以為該電影就代表中國,就是中國人靈性的藝術的最高造詣,才真正地是不愛國。從前宋玉先生對楚王曰:「有人在郢京唱歌,唱的是下里巴人,跟著唱的好幾千人。後來他又唱陽春白雪,就不行啦,跟著唱的不過數十人。」有些讀書先生曰:難道那麼多人都說好,還不是定論乎?當然不是定論,便是再加上一千倍的人都說好,下裡巴還是下裡巴。如果說有人看便好,則《梁山伯祝英台》在香港便沒有人看,賠得要上吊,豈不糟到了底?藝術不是民主政治,人多者勝;也不是官崽政治,官大者勝。不要說洋大人看了哭,便是拿破崙先生也跟著哭,便是尼祿皇帝用汽油桶代替眼淚瓶,票房人價值也不等於藝術價值。

  柏府最近新請了一位下女小姐,非常能幹,而且喜歡看書,初來時一見柏府到處是書,芳心大悅,可是看了一本又一本,都只翻了幾頁就貨歸原處。問她為啥,她打呵欠曰:「沒啥可看。」不但托爾斯泰先生、曹雪芹先生、紀德先生沒啥可看,便是柏楊先生的《倚夢閒話》,她也覺得不堪入目。我又介紹幾本特價小說,她還是看不下去。可是忽然有一天,發現她埋頭苦讀,連飯都顧不得煮,一面燒菜,一面手不釋卷,口中還嘖嘖稱讚曰:「真好,真好。」不由大驚,過去一瞧,原來是柏楊夫人從大陸帶回來的一本唱書,石印小冊,書名曰《雷公子投親》,蓋老妻上過學堂,在鄉下為一些目不識丁的村婦閑來念念的玩藝也。

  「下里巴人」焉,《雷公子投親》焉,《梁山伯祝英台》焉,大概五十步和百步之差。有一位先生曰:「照你說來,柏楊夫人也是該片影迷,他的欣賞水準豈不也低級?」咦,要是低級的話,不論是誰,如果柏楊先生努力推薦《雷公子投親》,也是低級。看《雷公子投親》的朋友,便是再多,其官便是再大,即令扼住柏楊先生的脖子,都不能說《雷公子投親》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名著。可是,據說太太小姐們硬是喜歡女扮男裝的調調,該電影自然非好不可,所有的讀者先生來信都沒有提過「梁兄哥」,大概和女扮男裝一樣,各有口味。

  問題是,柏楊先生似乎頂撞的人太多,有一個朋友太太撇嘴曰:「柏老,我們低級,看你多高級呀。」實際的情形大概不在於該電影好不好,而在於高級不高級,柏楊先生嚴重地傷害了半票觀眾的自尊心矣。三十年前的《漁光曲》,十年前的《熱烘烘的太陽往上爬》,均曾風靡一時,而今安在哉?不妨心平氣和,慢慢走著瞧可也,蓋有藝術價值的必然永恆,必然持久,而只有票房價值的,恐怕過了幾天你便再想不起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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