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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大嫖案


  打狗脫華德先生,人傑也,我想用不著再作啥介紹,恐怕臺北連丙種妓女戶的老闆都知道他。論華德先生的職業,不過一個按摩師。唱起高調來,我們可以硬說職業平等,當部長的和當泥水匠的同樣高貴。不過實際上恐怕不那麼簡單,好比說,一個女科學家的職業和妓女小姐的職業,便頗有點貴賤之別。當妓女也是一種職業,而且是女同胞專利的職業,女同胞混得沒辦法啦,臉皮一拉,當上了妓女,固是一條活路。男同胞混得沒辦法啦,想把臉皮一拉,去靠原始本錢吃飯,還沒人要哩。這是婦女們比臭男人多了一招之處。但要說妓女職業乃得到政府許可的,就可以和女科學家、女教育家、女外交家,平起平坐,就有點不對勁。話

  說克裡絲汀琪萊小姐和沙岡小姐在白金漢宮的盛大晚宴上碰了頭,克裡絲汀琪萊小姐間曰:「你在哪裡做事呀?」沙岡小姐曰:「寫小說,剛寫完一部《日安,憂鬱》,明天送上一本敬請指教。」接著反問曰:「你在哪裡做事呀?」克裡絲汀琪萊小姐曰:「我在華德里甲種妓女戶當妓女,剛送走了國防大臣,明天介紹一個給你認識認識。」如果發生了這種場面,你說沙岡小姐能沉得住氣,仍和克裡絲汀琪萊小姐握手言歡,再訂約會,交換工作經驗乎?無論如何,在某種意義上,職業不分貴賤,而在另外一種意義上,卻頗得分點貴賤也。

  華德先生不過是一個按摩師,大不列顛社會階層,最為森嚴,幹他這一行低微職業的朋友,要想爬到上流社會,比一條泥鰍爬上桑樹還要困難,不是該泥鰍不努力,也不是它運氣不好,而是它的先天的沒有腳,沒有爪,根本木法度,即令再努力都爬不上。英國這個國家,政治上雖然民主,但門閥卻是奇硬,連英國狗都特別講究血統,對人更不用說啦。英國以大霧聞名於世,因為霧多霧重,霧濃霧久,所以養成英國人那種沉鬱的性格。我們中國的包拯先生便是整天板著面孔的,好像誰欠了他一塊錢,歷史書上曰:「人以包拯笑比黃河清焉」,言他難得笑一笑也。其實世界上難得一笑的除了包拯先生外,還有英國人。有人說,英國人是難得笑的,如果你看見英國人笑啦,不用打聽,他附近准有一個貴族。

  說了這麼半天,主要的是說,英國那種古老的社會,以華德先生的職業和身份,他根本爬不到上流社會,就是在屁股上綁一個馬達,該爬不上還是爬不上。然而,問題就在這裡,他到底仍是爬上啦,不但爬上啦,而且和上流人物,若啥啥親王,若國防大臣,若某某某某,還耳鬢廝磨,混得很熟很親。嗚呼,喜歡用常識去作判斷的人,豈不都是翻白眼乎哉?說穿了固也十分洩氣,蓋在屁股上綁馬達,固爬不到上流社會,但如果屁股上綁的不是馬達,而是美女如雲,他就爬上了矣。

  華德先生如果靠他那一點按摩的本領,即令爬三千年都不會爬到上流社會,可是他竟爬上啦,不但和國防大臣平起平坐。和王夫愛丁堡公爵也平起平坐,靠的不是他的按摩,而是他屁股上綁的美女如雲,那些美女如雲有三萬匹馬力的奇勁,使他連蹦帶跳,擠進了高階層,而儼然人物。 嗚呼,靠女人往上爬,古今中外一也,中國的華德二世者流,古謂之「清客」,今謂之「幫閒」。

  幫閒並不簡單,表面上固然有正當的職業,但他並不靠之吃飯,蓋表面上的職業只是一種掩護,以便被人幹掉之後,報上登起來好看,其實際的職業則是每天陪著達官貴人,使他們歡心。達官貴人不是喜歡畫兩筆乎?華德二世先生頗會畫兩筆。達官貴人不是喜歡打四圈麻將乎?華德二世先生連牌九沙蟹都萬分精通。達官貴不是喜歡玩女人乎?那更是華德二世先生的拿手。達官貴人曰:「克裡絲汀琪萊妞兒不錯呀。」華德二世先生拍胸脯曰:「包在我身上。」達官貴人又曰:「李裁法的太太妙哉妙哉。」華德二世先生也拍胸脯曰:「包在我身上。」達官貴人能不喜歡這種朋友乎?而幫閒的威力,逐所向無敵。

  從上流社會的形態和其影響,可以看出上流社會的腐敗程度。君留意《紅樓夢》上那些幫閒乎?凡是賈政先生所在之地,該等正人君子一定奉陪在側。以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寫到最為畫龍點晴。賈政先生帶領了眾幫閒和他兒子賈寶玉先生,到了大觀園,書上曰:「抬頭忽見山上存鏡面白石一塊,正是迎面留題外,賈政回頭笑道:『諸公請看,此處題以何名方好?』眾人聽說,也有說該題『疊翠』的,也有說該題『錦嶂』的,又有說該題『賽香爐』的,又有說該題『小終南』的,種種名色,不止幾十個。原來眾客心中早知賈政要試寶玉的才情,故此只將俗套來敷衍。」等到賈寶玉先生提出「曲徑通幽」,眾幫閒立刻讚歎曰:「是極,妙極,二世兄天分高,才情遠,不似我們讀腐了書的。」

  這一類「是極,妙極」,凡有幫閒之處,耳朵都能聒聾。假如其中有一位認假作真,拿出真才實學,見一山題一山,見一水題一水,以致賈寶玉先生成了鋸嘴葫蘆,當老爹的賈政先生能和他善自甘休乎哉?屆時借個小故,把他一腳踢之,便從上流社會垮下來矣。所以有些人一輩子都成不了上流,像王勃先生,便是一例。他閣下本來去南方探望父親的,路過南昌,恰巧江西刺史閻伯嶼先生新蓋好了一座亭子,名之曰:「騰王閣」,大宴賓客,請大家作賦。「請」,不過騙鬼之詞,實際上早由他女婿作好啦,只等大家紛紛推辭之後,便即席上演,以求名垂千古。與會的文人朋友,哪個不知?自然你推我讓。偏偏王勃先生假裝木宰羊,筆墨傳到跟前,竟留了下來,把閻伯嶼翁婿弄得眼冒金星。這種朋友,其結局不問可知,不要說他閣下終於隆重淹死,就是不被隆重淹死,包管他一輩子都爬不上去。

  賈政先生的幫閒,乃正正當當的邦閑,高級知識份子末路,功既不成,名也不成,只好投靠一個有錢有勢的主子,說兩句順耳的話,辦兩件順心的事,主子高興,或介紹一份差使,或多賞幾兩銀子,自不在話下。然而權勢之門,哪個不願前往投靠?於是問題就發生了矣,第一個困難是投靠不進去,如果沒有兩下子,縱然把頭削尖都沒有用,第二個困難是,即令投靠進去,也苦幹沒有分量。戰國時代,孟嘗君、春申君、信陵君,三位紈絝子弟大肆招攬賓客,投靠有了門矣,但投靠歸投靠,要想有份量,卻得再下一番工夫,等於皇帝選妃子選宮女一樣,幾千幾百貌如天仙,湧進皇宮,哪個不想一步登天哉,但奮鬥的結果,有的成了皇后、皇太后,神氣活現,有的只好仍是三級四級以及未級侍女,任人殺伐。故馮援先生焉,毛逐先生焉,當幫閒當了那麼久,如果不是天賜良機,恐怕非和草木同朽不可。

  問題是天賜良機不多,而要自己製造良機才行,厚黑教主李宗吾先生對此有過分析,蓋有隙必鑽,有啥希奇?無隙而硬弄出一個隙來鑽之,才是第一等高手。而普普通通之人,怎麼才能弄出一個隙來鑽之乎?嗚呼,國民革命以打倒軍閥為目的,張宗昌先生,不但是一個大軍閥,更是一個臭軍閥,有名的狗肉將軍。為狗肉將軍辦財務監運的朋友,應該屬於「軍閥餘孽」之類,而竟然爬到國民革命成功後的上流社會,當上國家銀行的監察人,他手裡的兩下子,一定大為可觀。該兩下子說穿啦也沒啥了不起,不過仍是綁在屁股後的美女如雲而已。第一步用女人往上爬,第二步用女人鞏固自己既得利益。不要看達官貴人站在臺上或坐在辦公桌後面,偉大之狀,猶如車輪,一旦動了凡心,讓請客幫上閑,那就是說,被其綁在屁股後的美女如雲縱體入懷,他的小辮子就被清客抓到手裡,除非殺之滅口,否則他就前途如錦,穩如泰山,想當銀行監察人就當銀行監察人,想當人事處長就當人事處長,不要說雞毛蒜皮的差事啦,他就是想當駐車遲國大使,想當朝聖國首席執事,都得給他。

  所以有賈政先生「雅座型」的幫閒,便有華德先生和華德二世先生「皮條型」的幫閒。雅座型的的幫閒,只要會吟詩質斌,雅座馬屁的文章,主子有詩,雅座和之,而且還步原韻,主子有賦,雅座捧之,而且還從字裡行間搞出一點哲學基礎,皮條型的幫閒者流,則全靠口紅、胭脂、高跟鞋,華德先生以一個根本爬不上去的按摩師,華德二世先生以一個簡直應被執行槍決的軍閥餘孽,而竟像蘇東坡先生《赤壁賦》上所說的:「夜出於密室之上,徘徊於官商之間」,而且揪住各式各樣正人君子的辮子,怡然自得,完全植根於上流社會腐敗生活之中。嗚呼,華德二世先生過去以此術侍候反革命的軍閥,如今以此術侍候達官貴人。孔丘先生曰「官僚之道,一以貫之,嫖賭而已。」正是皮條型存在之因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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