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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


  大概是五年之前,臺北上演過一部電影《義大利式的離婚》,各位讀者老爺大概都看過啦。

  這是一部義大利語發音的影片,在一個不懂任何洋話的中國人聽起來,義大利的爆炸音似乎特別多,尊口一張,就好像一連串響聲震天的鞭炮。法語雖然一度成為國際語,但掙扎音似乎也特別多,本可以輕鬆一點的,卻非常努力往外「崩」不可。若「早安」,英文曰「貓兒擰」,法文就同「崩有」;若「晚安」,英文曰「一蚊叮」,法文就曰「崩刷」;若午安,英文曰「鼓得膿」,法文就曰「崩雨衣」——把人崩得直咬鋼牙。日本話更不要提,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噴出來的。現在臺北每場電影放映前,都有日本「本田機車」的廣告,那個「哼達」的發間真能把人哼出屁來。西班牙文要好聽些,英文也似乎比較順耳,只有韓文最柔和,兩個韓國朋友就是一起吵架,也都珠圓字潤。

  義大利語雖然聽不習慣,但《義大利式的離婚》卻是值得一看的好電影,對義大利那種虛偽而有害的不准離婚的僵屍制度,予以無情的揭發和諷刺。故事是一對夫婦,女主角愛男主角愛得要命,可是男主角卻一直在動他表妹的腦筋,離婚既不可能,他就生出斬草除根的毒計,用種種方法,使女主角跟她的舊情人見面。她是愛丈夫的,當然不動搖。可是,芳心的寂寞加上舊情人的死纏活纏,再加上男主角故意給他們製造機會,用不了多久,兩人就打得火熱。做丈夫的一發現戴上了綠帽,大喜若狂,正要下手,想不到太太竟跟舊情人跑他娘的啦。這個羞辱比他預期的要大得多,但也正好幫助他行事。於是,他閣下天涯追蹤,追蹤到一個海濱,掏出手槍,把「姦夫」、「淫婦」,「砰」的一聲。

  殺了人當然坐牢,坐牢就坐牢。在電影開始時,就有一個伏筆:一個女人為了丈夫跟人通姦,而把丈夫也「砰」的一聲了的,人們為她的英勇行動,歡呼讚揚,連法官都覺得殺得過癮,該女人只判了一年徒刑。男主角在未殺「姦夫」、「淫婦」之前,本來是人人唾棄他的,殺了「姦夫」、「淫婦」之後,立刻成了蓋世英雄,法官擊節稱讚之餘,也只判了他一年(大概是一年)。一年期滿,他高高興興地出了獄,高高興興兼稱心如意地跟表妹結了婚。

  嗚呼,這就是「義大利式的離婚」——謀殺。當一個義大利人真是一種刑罰,離婚的唯一辦法只有這條血淋淋的路。

  那位男主角有了妻子而仍打表妹的主意,雖然不對,但對不對是一個問題,而他變了心又是另一個問題,他的不對,理應由他自己承當罪和罰,不應由他無辜的妻子承當罪和罰。醬缸蛆和硫磺蟲看了這部電影,真不知有啥感想,大概免不了大罵該男主角王八蛋,可是王八蛋卻娶了如花似玉,而賢淑的妻子卻慘死槍彈之下,都是醬缸思想逼出來的也。

  醬缸思想除了產生謀殺外,還產生偷偷摸摸的情人制度,一個嚴格的一夫一妻制的國度,反而成了多夫多妻——除了得不到法律的承認外,沒有誰覺得有啥不對勁——使道德受到腐蝕,比美國那種容易離婚的社會,更瀕臨危機。

  怨偶的形成,原因很多,但發作起來,似乎免不了有人要先動腳,於是該先動腳的,遂成為醬缸蛆和硫磺蟲糾纏的目標。如果再加上本身的利害和感情上的沸騰,那就更表現得痛心疾首。但就怨偶本身而言,對方既成了王八蛋,而仍死守著,有啥意思?與其委委屈屈,提心吊膽,甚至打打鬧鬧,暗起殺機,則遠走高飛,總比尊肚上挨一刀要好也。報上頃載嘉義一件謀殺親夫案,親愛的妻子要求離婚,丈夫卻是吃定了她,最後她把巴拉松放到他碗裡。去年雲林也發生過這種事,親愛的妻子把也是不肯離婚的丈夫誘到田裡,並肩而坐,大概少不了一陣上洋勁的鏡頭,丈夫老爺還以為她回心轉意哩,想不到姘夫老爺卻從背後照他尊頭上就是猛烈一棒。

  這兩位現代的潘金蓮都吃上官司,但古時的潘金蓮運氣就好得多啦,她閣下似乎更狠,請她丈夫武大郎先生吃的是古老的毒藥砒霜,七竅流血,胃如火燒,在床上翻騰著直叫曰:「打令,救我一救!」不叫還好,這一叫她就索性把棉被蒙住丈夫的頭,一屁股坐到他胸口上,活活悶死,慘哉。

  要說潘金蓮女士天生的狼心狗肺,你就是用硫磺棒把我老人家打一頓,我也不信。(打得實在受不了,信啦,也只是口信心不信,這是小民們無可奈何的口降心不降主義,終身奉之,作為最後防線。)我想她閣下所以採取這種義大利式離婚,實在是除了動用砒霜外,找不出擺脫武大郎的第二個方法。如果她閣下生在現在,有大亨西門慶先生給她猛出主意,花大價錢雇一個大律師,靠武大郎「精神虐律」,甚至於還可以拉下臉皮告他「性無能」,再豁上一筆「贍養費」倒貼,則何用她閣下親自下毒手乎?嘉義和雲林那兩位冤哉枉也的丈夫,如果不抓住不放,也何至弄到那種下場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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