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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和利刀


  俗雲:「清官難斷家務事。」蓋家務事錯綜複雜,千頭萬緒,誰都斷不清。而且家庭之內,乃世界上唯一只講情而不講理的地方,不要說清官無法斷,便是上帝都無法斷。丈夫在外面另築香巢,太太或許可以容忍,但丈夫一旦把一口痰吐到地板上,太太卻大鬧起來。太太打牌,把丈夫賣血的錢輸光,固沒有事,但吃飯的時候,她沒有喊他一聲「親愛的」,他卻暗生悶氣,三天都不說話。關於這一方面,後當再行論及,現在所要說明的是,家庭之內,夫婦之間,一旦講起「理」來,那個家庭就成法庭,那對夫婦就非散不可。

  且舉一則故事以說明之,柏楊先生有一次為人管閒事,妻子告她的丈夫在外面亂搞,手握真憑實據——丈夫親筆寫的「悔過書」。我一看該臭男人既如此之壞,非拔刀相助不可。乃去拜訪臺北一位頂頂大名的朋友兼律師,那律師聽了後曰:「柏老,柏老,你真頭腦不清,現今之世,除了混蛋,有幾個不向他妻子立悔過書哉?如果這算證據,天下男人都死光啦。即以在下而言,我幾乎一個月都要立上一張。」

  嗚呼,一點也不假。我的另一個朋友,家有答錄機一架,問他幹啥,他說他最喜歡古典音樂,收音機上一有播放,他便錄下。聽來如讀文告,固堂而皇之也。可是前天到他家拜訪,夫妻二人同看電影去啦,恰有一盤磁帶在抽屜中,叨在老友,不管下女抗議,裝上聽聽,卻是一段慘不忍聞的悔過詞也。該朋友說他那一天整天都待在辦公室,如果撒謊,他就是狗;如果哪一天他去會「小紅」,他出門就跌斷腿;如果他再和「小紅」來往,他就不得善終;接著向賢妻道歉,是鬼迷了心才叫他認識「小紅」的,從今天開始,每天下午七時前一定返家,逾時則太太有打耳光之權,即使把臉打腫,他發誓連哼都不哼……悲夫,外人看起來事大如天,但夫妻間一咬耳,一擁抱,一說銷魂的話,說啥都沒啥。而外人看起來事小如芝麻,簡直拿不到桌面上,夫妻們卻重視得不得了。很多恩愛夫婦終於鬧離婚者,皆由此而起,探討起來,其衝突往往不是基本上的,而又往往不在於「是」「非」,幾乎全在一口「氣」上,既有了「氣」,就講不得「理」也。

  眷屬宿舍住戶密集如蜂,對別人的家務,大家都硬是興趣盎然,太太也好,先生也好,鄰居,動不動就據理判斷。張太太挨了張先生一拳,嗨,那還了得,全體長舌婦立刻就包圍張太太,把張先生攻擊得狗頭噴血。

  大家所以把張先生攻擊得狗頭噴血,一部分人固是安慰張太太,表示有這麼多朋友和她站到一條線上,一部分人則恐怕是借著這個機會挑撥挑撥,希望張太太越想越委屈,然後跺腳而起,把事態擴大,如此才有戲好看的,才有資料可以唧唧咕咕談一些時。

  夫婦間的事,有一半以上不足為外人道,有他們所特有的秘密,也有他們所特有的對問題的解決方法,局外人不知道內幕,最好不加干涉。我有一個朋友的女兒,當初非嫁某甲不可。某甲那人,實在不敢恭維,她父親尤其反對,但女兒硬是要嫁,他也無可奈何。過了不久,有一次某甲把她打得遍體鱗傷,痛哭而歸,老父一見大怒曰:「這還得了,到法院告他。」女兒也泣曰:「非告他不可,他不念我對他一往情深,竟把我打得這麼慘。」父女二人立刻到醫院驗傷,驗傷時老父一把鼻涕一把淚,哭曰:「從小我就不忍心打你一巴掌,那畜生竟如此狠心,跟他離婚。」當下按鈴申告,如臨大敵。可是當天晚上,女兒一想不對,傷害罪豈不是要坐牢乎?她愛某甲愛得入骨,怎能離婚?想了一夜,不以安枕,第二天畏畏怯怯探聽老父口氣曰:「阿爸,你真要告哉?」其父曰:「那還用說。」女兒曰:「叫他來陪禮算啦。」老父跳高曰:「不行,不行,你太懦弱,我非教訓教訓他不可,不把他教訓好,我死了你有罪受的矣。」女兒大急,悄悄跟某甲來向我求救,我往訪該老頭,訓之曰:「郭子儀先生有言,不癡不聾,不作阿家翁,兒女閨房之言,何足聽也。他們小倆口打架,自願和好,你老頭硬是不肯拔腿,要知道你是他們的父親,不是他們的鄰居也。」

  該老頭被我一訓,垂頭喪氣,不再說話。但若是眷舍裡的鄰居,逢到這一類的糾紛,毒舌出籠,我便再訓得厲害,都沒有用。蓋無論從哪一方面,某甲都站不住腳。定有些人曰:「某甲太太對他恩重如山,他那樣待她,真是狼心狗肺,豈能饒他。」說這種話的人自以為很聖崽,實際上犯了兩個錯誤:一是他對有權有勢的別的「某甲」,卻一反常態,恭敬忠貞得很;一是他變成一條光滑的蛇,到別人被窩裡亂竄。夫妻間的事該由他們自己解決,局外人少往裡插腳。柏楊先生有這麼一個經驗,寫出以供參考,我去人家做客,一遇他們夫婦口角,第一步反應便是腳底抹油,兩個人站到門口都堵不住我英勇告辭。蓋我只要一走,便會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我若不走,有第三者在場,夫妻雙方的臉都磨不開,准小事化大,大事化得不可開交。

  蓋家庭乃講「情」之地,夫妻間更全屬講「情」之人。當其有了衝突的時候,唇槍舌劍,啥絕情絕義的話都說得出,男的罵女的祖傳奇賤,女的罵男的把骨頭挫成灰都是臭而不可聞也,文明一點的雖不致如此上不得桌面,但出口的也盡是使對方臉上掛不住的話。等到吵了一陣,鬧了一陣,都覺沒趣,女的掩面飲泣,委屈萬狀,男的一看,覺得心有內愧,話頭也就一軟,女的聽啦,心裡也跟著一軟,氣就消了不少。於是乎,他讓一寸,他退一尺;她一尺,他讓一丈。他說他不對,她說她也有錯處;她說她因小孩子鬧火氣旺,他說都是他那頂頭上司不是人,害他心情惡劣。一番自咎自責之後,說不定丈夫要下跪,要到處找紙找筆寫悔過書。如果確實是女的錯,則做妻子的或天良發現,或覺得形勢不利,她也會像理屈的丈夫一樣,做出種種嗲態,而且還更多一副眼淚。只要該婚姻在基本上沒有問題,任何糾紛,由夫妻自己解決來得最快。一旦不幸有第三者介入,事情就容易越鬧越大,即令解決,也得脫一層皮。此何故乎?曰:有第三者介入,便不得不摒情而講理,夫妻間一講理,非糟不可。

  更主要的一點是,在第三者面前,雙方都要面子,都要維持一種合乎自己身分的自尊,不但不會拿出單獨相處時自我責備的那一套,反而像兩個敵國的宣傳部長一樣,各人努力宣傳自己的好處。丈夫說他如何掙錢,如何養家,如何忠實,簡直好得天下無雙;妻子說她如何育子,如何持家,如何助夫,也簡直好得天下無雙。說起痛苦來,丈夫固然水深,妻子亦同樣火熱。到了這種程度,第三者如果稍有天良,則應效法柏楊先生,撥腿就跑,丟下爛攤子交他們夫婦自己去收拾,包管第二天該兩個不共戴天的傢伙,笑嘻嘻地請你吃油大。

  問題是,眷屬宿舍固盛產「第三者」之地。普通情形下,鄰居相識不易,相識後交往親密也不易,獨在眷舍之中,因先天的關係——丈夫和丈夫是同事——距離會平空縮短若干。趙家鬧家務,錢家、孫家、李家、周家、吳家、鄭家、王家,以及上官家、諸葛家,各家舌頭一捆而上,而且「為了正義」「為了公理」「為了人道」「為了五千年傳統文化」——總之都是「為了別人好」,硬不肯退出,悄悄地打小報告者有之,鬼鬼祟祟地咬耳朵者有之,出主意獻計謀者有之,一個個心內惶惶然,惟恐趙家夫妻和好如初,非把他們搞得雞犬不寧,甚至家破人亡,不過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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