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縫刑


  一個人要是一天不舒服,不妨喝幾杯早酒,包管終日昏沉,分不清東西南北。一個人要一輩子不舒服,不妨住進那種監牢式的大雜院眷舍,包管輕者怨氣沖天,重者家破人亡。

  舌頭一到眷舍,便化作毒蛇,左咬右噬,前挑後撥,即使遇到英雄好漢,有天賜奇能,或有天賜的好運道,能躲過正面的攻擊,也躲不過謠言的糾纏。不知道哪一天你會忽然發現,謠言竟像第一特獎一樣,猛地砸到你頭上,把你砸得七葷八素。而你越是七葷八素,那謠言越是往你頭上猛砸,由小謠言而大謠言,由大謠言而成了鋼鐵事實。於是,凡屬於家庭風波的任何一個鏡頭,都可能在眷舍裡看到。

  大概是中國近百年來一直戰亂的緣故,也大概是玩把戲的地方越來越少、越來越小的緣故,人心實在是越來越狹,看不得人家好。這是一種典型的弱者心理,嫉恨到極點時,謠言就會自動自發地脫口而出。張家新買了一輛摩托車,看了固大生其氣;李家新加蓋了一間廚房,看了也不舒服。而最尖銳的是,不幸福的家庭最看不得別人夫婦和睦,尤其是別人的太太再貌如天仙,出類撥萃,那就更成了血海深仇。

  柏楊先生在某眷舍附近住家,曾目睹一場奇劇演出。蔡先生者,大學堂畢業生也,歷任大學教習和中學校長(現在仿佛也是什麼長),其妻比他年紀大十歲,蔡公平常恒以他的老妻為傲,實際上困苦在心頭。其對門有一對姓劉夫婦,劉公和蔡公年齡相仿,但其妻卻年方二八,美豔絕倫。二人本有通家之好。一天,蔡太太找到劉太太,吞吐半天,啼哭而言曰:「阿妹,以後劉先生下班回來,拜託你不要在門口接他,挽臂進家啦,你蔡大哥見不得年輕夫婦親熱,一見就跟我鬧氣。」這件事似可納入「老妻少夫」那一章,但我們要談的固在它的結尾。

  問題是劉太太無論如何收斂,都不能解蔡公心窩之結,於是蔡太太為了自衛,遂造起劉太太的謠。每當其夫其友之面,就裝腔作勢曰:「劉太太那種人,看她長得倒不錯,就是心術有點不正,她婆婆在台南住救濟院,前些時阿定——嗨,阿定就是玉太太那個遠房弟弟的姨妹呀,她不是在報館做事乎,去救濟院參觀,老太太還向她哭哩,可是劉太太把她丈夫扣得很緊,一分錢也不准寄。」或擠眼撇嘴曰:「那種女人,我和她再要好不過,按理不能說她啥,可是她也太不像話,前天還托我把她丈夫送給她的鑽戒賣掉,寄給她在美國留學的男朋友哩,女人最怕變心,我看他們的婚姻不長。」丈夫聽啦,覺得有了自慰的藉口,乃表其樂。他越表甚樂,他太太的舌頭越賣力,於是,不久就出了事情。

  闖禍的那一次是她說劉太太和王先生有染,蓋王先生家既有電冰箱,又有電唱機,更有答錄機、照相機,以及其他等等之機,均為蔡太太所沒有者,看到眼裡,心都要炸。有一次王先生偶爾瞟她一眼,老骨頭都酥了半天,結果王先生並未再進一步。蔡太太自然于心不甘,乃采一箭雙雕之策,把自己的心理狀態原封不動地扣到劉太太頭上,曰:「劉太太那個人,真是,一清早就到門口站著,和王先生點個頭都是好的。」(按,劉太太每天早上掃地,和鄰居自然招呼。)又曰:「劉太太自以為漂亮,卻暗嫌自己丈夫年老,還不是看人家王先生瀟灑英俊。」(按,蔡太太自己動了春心啦。)又曰:「這年頭,電冰箱、電唱機、照相機真是重要,它雖引不動我們正派人,卻引得動像劉太太那種騷女人!」(按,好像她自己在寫自傳。)

  不出三個月,越演變越真實,她起初不過親眼看見劉、王二人眉來眼去,終於不得不再親眼看見他們去開旅館。結果劉太太起而揍之,當開揍之日,三十余娘子軍隨劉太太出動,男人們則作壁上觀,打得她哭天號地,發誓啥都沒說,但從此眷舍不能立足,只好全家搬走。事後王先生恨恨告柏楊先生曰:「我真想用針線把她的嘴縫住。」嗚呼,他的靈感觸發我的靈感,我想華洋各大醫院似乎均應專門設一「縫嘴科」,不管是男是女,只要一旦成了「廣播肉台」,經過被害人控訴,法官鑒定,得處以「縫刑」。

  可惜天下像這種快樂結局的不多,大半都是惡有惡報。更糟的是,天下造謠之人,像蔡太太那種型的,空穴來風,固多如牛毛,但差不多都有一點影子。雖然僅僅是一點影子,也同樣地受不了。一犬吠影,百犬吠聲,只要有一條狗看見了那影子,在眷舍中「汪汪」一叫,全眷舍裡的毒蛇都高仰其頭,伸舌露牙,嚴陣以待。你說它空穴來風乎,它固無風不起浪,你說它是真的乎,它又不是真的,於是乎事情就嚴重非常。

  天下女人大概都有同一毛病,就是缺少安全感,對再親愛的丈夫都不信任。不但對自己丈夫不信任,對別人的丈夫也不信任,一旦發現某人有點不對勁,便像阿基米德先生當初發現了阿基米德原理一樣,大喜若狂,連褲子都來不及穿,奔相走告。如果某先生是她平常最恨或最不屑的,她就更洋洋得意。有些人天生地喜歡參觀別人打架罵架,眷舍裡一天平靜無事,准有人大失所望。稱監牢式的大雜院眷屬宿舍為「毒蛇窟」,為「是非窩」,誰曰不宜?

  眷屬宿舍是謠言的溫床,喜歡搬弄是非的人真是得其所哉。等丈夫上班之後,張太太到王太太家,李太太到趙太太家,聊了起來,遇到其中有一個是新潮派,講起和她丈夫的性行為,簡直有聲有色,講罷之後,照例囑咐在場諸婦:「千萬別對你先生講。」於是,當天晚上,所有男人知道了那個滿堂彩。這當然是小小者焉,一旦有了可藉以發揮的據點,那就更驚天地而泣鬼神。

  柏楊先生認得一位武太太,便是眷舍群舌之下的犧牲品。有一天,周太太咬其耳朵,神秘告之曰:「我有一句話不得不告訴你,聽說武先生在外有了女朋友啦。」過了兩天,鄭太太如此炮製,也咬其耳朵,神秘告之曰:「妹子呀,有一件事,叨在知已,不能不講,武先生那個女朋友聽說是一個酒家女哩。」又過兩天,馮太太照樣來一套;再過了兩天,陳太太有更逼真的小報告。接著周太太有新的消息焉,鄭太太也有新的消息焉,由「聽說」發展為「孩子爸爸說」,再發展為「人家都說」,最後則成了「我親眼看見的」。嗚呼,以曾參先生之賢,有人向他母親接連打了三個小報告,說他殺人,老太太都照信不誤,何況一個年輕太太乎?證據既如此確鑿,武太太自然大發雷霆。

  問題就發生在這裡,如果武先生確實清白,鬧了一陣子也就可能算啦,然而武先生固不十分清白也,他果然有一個泛泛女友,如果沒有閒言閒語,決不可能再時一步,然而一旦太太被挑撥起來,大興問罪之師,做丈夫的良心一橫,索性胡搞,該武太太只好敗陣,以離婚為結局。

  這年頭每個人都喜歡看別人的笑話,一則作閒談資料,二則願別人都苦不堪言。如此,自己才覺得舒服。一個拆爛汙的女人總希望隔壁那位高貴的少婦跟人通姦,僅通姦還不足以解心頭之恨,而必須再被人發覺,丈夫痛加毆之,鬧得全新村的人都擁來觀之勸之,才能過癮。人心如此,被挑撥的人如果再沒有智慧處理,若對牛場裡的牛然,人家紅布一搖,它就鼻孔冒氣,低頭挑角,拼命地亂撞,謠言越熾,小報告越多,她越氣呼呼地撞得厲害,終會把一個好好的家撞得稀裡嘩啦,完蛋大吉。

  武太太當初對那些向她告密的太太們,感激非常,認為她們真是道義之不避嫌疑,為她耳目。前些日子她來看我,哭哭啼啼,把那些小報告專家們恨之入骨,也把眷舍恨之入骨,然而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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