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眷屬宿舍


  提起毒蛇窟來,誰的毛髮都會猛豎,一個人一旦掉到毒蛇窟裡,那真是死也死也。據說西元前十世紀時,殷紂帝子受辛先生便發明了這種苦刑,在地上挖個巨坑,裝滿毒蛇,然後把不順眼的人扔到裡面,看他在群蛇中輾轉哀號而死,乃龍心大樂。僅從這一點上,洋大人的那一套,就比我們含有較多的靈性,羅馬帝國把不順眼的人放到鬥獸場中,面對著的尚是猛獸,死在猛獸之口或者死在陰森森的毒牙之下,似乎要高級一點。何況如果遇到《你往何處去》中那位侍從先生,力鬥巨牛,竟而獲勝,還有生還的可能性。如果把他們主僕擲到毒蛇窟裡,便是再大的英雄,都得淒淒慘慘地哭爹叫娘,了卻殘生。固然,中外華洋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之差,但我羡慕那「之差」的五十步。

  現在當然沒有這種盛況矣,到過羅馬的人如果想看一場人獸搏鬥的場面,准失望而歸。而來中華禮義之邦,如果也想瞻仰一下子受辛先生的精心傑作,也同樣打聽不出啥名堂。可是,天下事有時候固很難說,據柏楊先生考察子受辛先生自焚之後,陰魂不散,經過三千年的隨風飄蕩,終於仍來到人間,當他按住雲頭,俯身下望,發現人間既沒有因他的死而悲悲戚戚,又沒有因妲已女士的死而搶天呼地,乃不禁大怒——他大怒後的嘴臉如何,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大怒已畢,立刻念咒語,把他老人家當初發明的那種絕妙苦刑,重新賜給世界,以報一箭之仇。嗚呼,哀哉,於是大雜院式的眷屬宿舍,紛紛出籠。

  某公司焉,有員工三千,子受辛的禦魂乃附到老闆身上,使之忽生靈感,蓋了一間房子,也把有眷屬的職員集中起來,住在一起。某衙門焉,有員工三百,子受辛的禦魂也附到首長身上,使之也忽生靈感,也蓋了一間房子,也把有眷屬的職員集中起來,住在一起。其中自有些人是慈悲心腸,為部下們解決住的問題,也有些人則是為了過癮,集中起來,以便管理(用當代最流行的術語說,是為了「以便服務」)。反正不論目的是啥,建造眷舍而集中以往之的觀念,實在如颱風「波密拉」。如果我們問,為職員們起屋,分散開不可乎?官崽准大怒曰:「不可!」理由足可裝兩節火車。但有一點不知道注意到沒有,凡是頭目,以至副頭目,卻從沒有一個住進去的。眷屬宿舍假如甚好,他們為啥如此之傻?僅此一點,你就可看出不對勁。

  柏楊先生每到眷舍訪友,或走路時偶爾經過眷舍之旁,聽到被起此落的大人吵鬧聲,「媽的屁」「幹你娘」聲,孩子哭叫救命聲,稀裡嘩啦指桑駡槐聲,我就覺得子受辛先生正在雲端,莞爾而笑,這正是他的成績。蓋大雜院式眷舍者,現代化毒蛇窟也。

  一個家庭一旦住進眷舍,那就跟掉到毒蛇窟裡無異,有孫悟空的本領,都得受到傷害。蓋眷屬宿舍跟中國目前的社會一樣,只講勢利而不講是非,只講表面而不講實際。運氣好的也要被咬得發昏,運氣不好的則會被活生生地咬死。在眷屬宿舍裡的家庭,柏楊先生敢和你打一塊錢的賭,沒有一家是快樂的(他自己硬說他快樂則例外),住得久了之後,不但在氣氛上悲悲慘慘,無論大人小孩,也都會變得神經兮兮,比子受辛先生當初所預料的懲罰,還要加倍。當初上帝割下亞當先生的肋骨造成女人,我想他的刀一定大鈍,一不小心,多割了一塊爛肉,那塊爛肉遂化作女人的舌頭,使它在她們口中非常非常地難過,必須不時地動之搖之,晃之擺之,才覺得舒服,否則必被悶出喉癌,非死不可。

  女人既有愛「哇啦哇啦」的奇癖,平常大家住得既遠且僻,像住在住宅區的朋友,和鄰居們很少相識,即令相識,也很少來往,住在有街坊小門小戶區的,鄰居們雖有來往,但因丈夫們的職業不同,有些甚至根本沒有謀過面,女人們即使再要好,因缺乏一種共同瞭解和共同發生興趣的談話資料,其威脅自不嚴重。必須到了眷屬宿舍,那舌頭才算如魚得水,像長阪坡趙子龍先生一樣,東殺西砍,南沖北突,如人無人之境,蓋眷舍大家密集在一起(有天良的眷舍尚有院落,院落乃悲劇的緩衝地帶,一門之隔,能隔斷不少是非。沒有天良的眷舍則屋門即家門,呢語之聲相聞,張家在床上翻身,李家在隔壁都聽得清清楚楚),每天至少要見十次以上的面,然而這尚不是要糟的關鍵,要糟的關鍵在於她們的丈夫都在同一個單位做事,有先天的媒介因素。

  長舌婦對長舌婦,自然一拍即合。我常看見許多天南地北的太太們,一住進眷舍,用不了三個小時,就成了刎頸之交。張太太一天不去李太太家則不歡;王太太一天不和趙太太碰面就像害了痔瘡。那種結合頂自然不過,甲婦曰:「你先生在哪一處?」乙婦曰:「在第十三處。」甲婦曰:「我先生也在第十三處。」於是十三處遇到十三處,再不幸十三點碰到十三點,就更如漆投膠。

  如漆投膠之後,魔鬼遂開始努力做工,我倆既是如此要好的朋友,我豈能不為你的幸福著想?你丈夫如果在外面亂搞,我自有提醒你的神聖義務。甚至為了友情,還貢獻出種種奇計妙策。忠義之氣,固可上薄霄漢。於是,用不了多久,小報告雪片一樣,在「一切都是為你好」的大帽子之下,湧向你的家庭,不把你的幸福多少斷送一點,決不甘休。

  中國文字之妙,在「舌」和「蛇」上,可看得出來,兩者根本風馬牛不相及,卻發音相同,蓋害人的程度相同也。唯一不同的是,凡是蛇到之處,大家都拔腿開溜,而凡是舌到之處,大家卻趨之若騖。世界上幾乎沒有一個人不願聽人家隱私的,白川廚村解釋這種心理曰:「你瞧,他的醜事拆穿了,而我比他更骯髒的醜事卻風雨不漏。」這裡面就隱隱地有一個定律,越是喜歡傳播耳語的人,他自己越是有更不可告人的爛汙;越是有楊梅大瘡的人,越是喜歡指摘別人有粉刺。眷屬宿舍最大的特點是,到處是「舌」。

  古人形容舌的厲害,曰「一言喪邦」,在眷舍中因無邦可喪之故,只好退而求其次,「一言喪家」矣。洋大人形容舌的厲害,曰「其銳利可以修剪門前的小樹」。在眷舍中則更為萬能,它可以伸到人家的灶底,把人家的鍋都搞翻砸碎。《聖經》上不雲乎,上帝當初造蛇時,曾命令它專咬女人的腳跟,乃是對女人的一種懲罰,但他老人家卻賜給她們一條尖而利的舌頭,專去傷害別人,真不知是啥居心也。

  眷舍是舌的天下,或麻將桌上,或菜市場上,或東串門西串門,群舌亂舞,習習生風,一切怪事都源源而出。「張先生一個月才多少薪水,他太太竟每天都要買十塊錢的肉,張先生管木材進口,不是貪污是啥?」那就是說,天天吃肉不行。「王太太那個瘦鬼,從沒有見她買過肉,真可憐。」真可憐者,口中惋惜,而內心暗暗得意。自然有人相反地曰:「她不買肉?哼,故意裝窮!前天我還看她下館子。王先生雖是閑差事,不怕沒有外快。」那就是說,不吃肉也不行。「別看李太太土豹子,她吃東西挑揀著哩,買菜一天換一個花樣,今天吃肉,明天吃魚,後天吃蝦,好像是個大富翁,嘻嘻嘻。」那也就是說,間隔著吃肉也不行。一個人掉進毒蛇窟裡,怎麼躲都躲不過一咬。

  對吃飯如此,對穿著也是如此:趙太太如果新買一件大衣,准有人氣得嘔血;李太太如果買一隻戒指,也准有人開小組會議秘密打聽錢的來源——是她丈夫貪污來的乎?是她去從火車站當暗娼來的乎?如果一旦打聽出是她寫了一本書賣稿的錢,則立刻就有志相同地誓不相信;即令相信,也判斷她准和書店老闆睡了一覺,否則憑她那模樣,還能寫文章呀?

  這僅是涉及到太太者,看起來群舌亂舞,沒啥關係,實際上卻是影響太大。每天丈夫下班回來,剛往飯桌前一坐,太太們便迫不及待地報告起張家長李家短,連誰家生個小狗,都能說上半天,而男人們則津津有味地洗耳恭聽,聽見辦公室給他氣受的那傢伙的小孩生了病,臉上則露出滿意的一笑,舌頭受到鼓勵,就更一發而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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