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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可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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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時臺北上演過一個法國電影,曰《春江花月夜》,老頭兒臨死時,朋友前往病榻送終,他曰:「我留戀的是人生那些小小情趣。」這句話道破了人生趣味的奧秘。有時候,我們常想,若某種人,活著有啥意思——小孩子以為中年人沒意思,中年人以為老年人沒意思,但各有各的天地,各有各的境界。中年人雖不能撒尿玩泥,卻可跳舞追女人,膽大的還可搞搞政治,其樂至少可跟撤尿玩泥相埒,老年人看起來如槁木死灰,但回顧小夥子們跳來跳去,實在幼稚可憐,且幾個老頭兒聚在一起,比少年們聚在一起,還要荒唐。人之所以能有勇氣活下去者在此。 柏楊先生于清王朝末年,旅行河西走廊,發現當地人民奇苦,「全家都在土坑上,冬天棉褲未剪裁。」蓋河西一帶,自烏稍嶺直迄星星峽,流沙千里,穹不見人,偶有人家,謀生困難,冬天時男女老少一齊蹲在土炕上,炕上鋪著細沙,大家屈著雙膝,以羊皮裹身。炕頭置有棉褲,必須出戶時,才可穿之,公幹已畢,回家後第一件事便是脫下來,放回原處。嗚呼,這種情形,一直到1939年仍是如此,沒有太大的改善,慘絕人寰。有一次和一個官崽提及,他竟前仰後合,看樣子我如果不承認惡意造謠,他就要笑斷了筋也。 但他們照樣快快樂樂地活下去。柏楊先生曾在某一家住了一星期之久,初則覺得他們簡直不如去集體上吊,可是該地下棋之風甚盛,我的象棋很有一手,把他們殺得血流成河,後來就不斷被邀應戰,往炕頭一坐,一局在前,簡直南面王不易也。輸了的人便來請教秘方,贏了的人則歡天喜地。回到北平,正想找某教習詳陳種切,他卻先告一事曰:「剛才和一位美國大亨談話,他參觀了我們教職員宿舍,告我曰,想不到你們過著如此簡陋生活,不如死了好也。賢弟,我卻覺得活得也蠻好呀。」聽了之後,心中一驚,那美國佬把北平也當作河西走廊矣。後來在美國,看見洋大人那種孤寂而緊張的幹法,不但無味,也實在可怕,雖給我一塊錢我都不幹。(教我改成美國的生活方式我不幹,教我去美國當寓公我幹。) 每個環境都有它的生活情趣,靠那種情趣維持生命,也靠那種情趣使感情平衡。一個沒有情趣的人,往往難以接受人生;而一個有情趣的人,他的彈性就大得多啦。對一個家庭而言,更是如此,夫婦間如果有的是小小情趣,他們一定是和睦的焉(但不能說不打架),一定是溫馨的焉,一定是碎不了、離不了的焉(發起脾氣鬧著非離不可,則不能免),也一定是快快樂樂使人稱羨的焉。 昨天一個朋友警告曰:「你怎麼總是反對傳統?須知反對傳統便是思想有問題。」著實嚇了我一大跳,特此隆重聲明,我並不「總是」反對傳統——有些傳統很好,我還誓死擁護;但有些傳統過分地斬喪靈性,便忍不住掙扎一下,豈敢「總是」「反對」乎哉——目的只在掀開那張薄紙往裡瞧瞧,到底是啥花樣,把幾億中國人搞到今天這種境地,實在教人想不通。 喪靈性,首先自家庭始,大人先生率領魚鱉蝦蟹,用種種辦法,把家庭中夫妻、父母、子女間的情趣,剝奪個精光,只剩下赤裸裸的「名份」,弄得從根部往上爛。不知是哪一個傢伙發明的,曰「寢不語,食不言」,真是殺人不見血的惡毒手段。柏楊先生小時候,有一次,去表舅家串門,表舅書香門弟,禮樂傳家,標準的大儒是也,在別的方面他亂搞不亂搞我不知道,但在「寢不語,食不言」上,卻是謹遵聖人之訓,認為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不二法門。悲哉,你看那種進餐場面吧,好像他們家裡有誰強姦殺人,剛破了案,飯後就要綁赴刑場處決似的,一個個垂頭喪氣,呆呆看飯,顫顫夾菜,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我忍耐不住,當時便叫曰:「表舅,你看那貓拉屎拉到鍋子裡啦。」全家大驚,非驚貓拉屎也,驚我沒有教養也。不過那一天幸虧我沒有教養,如果我也有教養,他們全家都要吃貓先生的大便。晚上入寢,我本來想跟表兄談點離情,想不到所有的人上了床便如同燒焦了的木頭,雖然有氣有味,卻硬是不講話,教人原氣盡泄。第二天便倉皇告辭,發誓永不再來,想不到該表舅反而向我父親打小報告,說我許多差勁之處,他媽的。 一個家庭一旦進入「寢不語,食不言」之境,那就慘絕人寰,蓋世界上只有兩處是「寢不語,食不言」的,一處是軍營,一處是監獄也。溫暖的家庭竟成了軍營、監獄,弄得每一個人都得嚴守紀律,誠惶誠恐,連一分鐘鬆懈都不能有,不如跳河算啦! 實際上飯桌和床頭乃是最最充滿情趣之處。夫婦一天不見,晚上可能還有約會應酬,只有飯桌和床頭是安安靜靜談心的地方,不但可以談兒女情腸,而且還可以談天下大事,若明天你投誰的票乎,若下個月買不買電視機乎。尤其是,丈夫下得班來,往飯桌旁一坐,一面狼吞虎嚥,一面傾聽妻子咭咭呱呱報告孩子的動態:「他會叫爸爸哩。」「他呀,淘氣得要命,今天爬到桌子上哩。」「你說怪不怪,他還說夢話哩。」然後你就告訴她辦公室內發生的各種奇情異景,若某官崽端架子端垮啦,某小姐和某組長、某科長以及某什麼長起衝突啦,某件事情鬧大啦,如此這般。其心曠神怡,恐怕是孔丘先生家裡所從沒有的。 家庭裡充滿著層出不窮的小小情趣,才是一個正常的和健康的家庭。小小情趣者,外人看了會肉麻,會嫉妒,會羡慕,反正是不太順眼,但當事者卻有無窮受用。飯桌上談談風情的話,談談愛情的話,心裡一舒服,說不定就多下肚兩碗。柏楊先生鄰居有一對夫婦,已生兒女二人,可是吃著吃著,丈夫忽然擰一下妻子的臉蛋,惹得小女兒大吼曰:「打死爸爸。」有時候兩個人的赤腳在桌下相搓,一面笑,一面吃。隔著窗子,看得我老眼發直。 在我的辦公室裡,有一位女同事,年齡二十四五,漂亮得不像話,丈夫卻是四十五六歲的中年男子,兩人感情好得也不像話,有一天,星期日加班,我聽她打電話,最後曰:「你乖乖地在家,等我回來,我給你買了一包沙琪瑪。」我問曰:「打給誰?打給你小兒子?」她曰:「不,打給我丈夫。」嗚呼,那個當丈夫的傢伙,不但娶了一個漂亮之妻,還娶了一個懂得風情之妻,奪盡人間精華,你說他該死不該死吧。當時柏楊先生便雙目流下了虎淚,蓋敝老妻俗而且頑,此生只好休矣。 形容閨房之樂,有一句話最為結實,曰「溫柔蝕骨」。如何才能蝕骨?那就完全靠小小情趣。夫妻相愛,與閱兵大典不同,不能一本正經。一個人如果在家裡也道貌岸然,端其嘴臉,不必分屍研究,他可能是一個聖人,但他絕不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和好兒子,因他滿身都是聖味、官味,獨沒有人味也。尤其是蜜月一過,「老夫老妻」的勁開鑼,能使人傷心欲絕。君不見有那麼一則幽默對話乎,新婚夫婦下火車時,新娘告新郎曰:「親愛的,別那麼擠,教人以為我們像老夫老妻才好。」新郎曰:「就這麼辦,你提著這箱子。」提箱子不過是一個開始,接著便進入啞巴階段,「寢不語,食不言」矣。差不多的家庭都是這樣,除了孩子們叫鬧,大人之間簡直沒有啥可溝通的。 我有一位元女學生,在某單位任職土壤調查,單獨出動時,就借居親友家中,有時一住就是兩月、三月,短者也在一月左右,前些時她來聊天,告曰:「有一件事真是奇怪,我住過的不下二十餘家,發現了一個問題。」問她啥問題,她曰:「二十餘家中,至少有十余家,夫妻子女間落寞如路人,下班放學之後,沉沉悶悶吃飯,然後在客廳中呆坐如木瓜,或看報,或聽收音機,或跟客人勉強應酬,然後默默上床睡覺,沒有幾家談談天的。」 嗚呼,該女學生真是有頭腦之人,她指出的是一種普遍的現象——家庭之中,成了啞巴世界,連談談天都沒有,更不要說別的啥花樣矣。在那種氣氛中過半輩子,定是前生作孽之報。蓋這類家庭乃是婚變的溫床,亦是產生怪癖孩子的溫床也。不遇外力震盪,則苦兮兮窩囊一生;遇到外力震盪(如做丈夫的碰見美女,做妻子的碰見有情調的男人),恐怕是非砸鍋不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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