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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心牌(2)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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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邏輯上講,應該非常美滿的婚姻,便是請一百個美國籍的科學家化驗分析,都找不出不美滿的理由,像徐志摩先生和他的前妻王女士,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人都受過高等教育,門當戶對又都有的是銀子,而男的英俊,女的美麗,簡直挑不出一點毛病,可是他們卻硬是一對怨偶,終於決裂。世人多半責備徐志摩先生,說他莫名其妙,卻忘了婚姻是否美滿,只有主觀自知,不能客觀分析,局外人絕對木宰羊也。詩雲:「寒天飲冰水,滴滴在心頭!」有些人飲了冰水凍得直發抖,有些人說不定剛賽跑回來,飲了冰水舒服得不得了;有些人喝了會生病,有些人喝之則精神百倍——不能同日而語,一概而論。 柏楊先生有一位朋友,大學堂畢業,任職一家工廠經理,娶一漂亮的留美女學生,乃苦戀而成。這種婚姻,我敢賭一塊錢,它非美滿不可,卻想不到沒有兩年,竟然告吹。蓋朋友每入閨房,便唉聲歎氣,興趣索然,嬌妻百般慰之媚之,都沒有用。後來再娶一妻,亦一大學生也(那個該死的傢伙真他媽的有福),婚後半年,他的故態復萌,嬌妻大怒,以手摑之,再以高跟鞋踢之,把他的尊腰幾乎都要踢斷,朋友卻喜不自勝,視她為天人,愛之喜之,敬之懼之,若奴隸然,原來他天生地有受虐狂,不挨揍便不舒服也。後來我曾問他「兄台,你當初為啥不直講,請她動手乎?」他答曰:「你懂個屁,這玩藝非自動自發不可,一經請求,便治不了病。」嗚呼,那位第二任太太幸虧及時下手,遲則准又有婚變。 受虐狂當然是一個極端的例子,我不主張太太們一試,試不好更槽。但這故事可以說明一點:夫婦之間,一旦成了怨偶,一定有不合適之處,猶如一個人穿上新鞋,痛不痛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痛得雙淚齊流啦,而你卻在旁拍巴掌曰:「這鞋子真好呀,樣子好,皮子好,穿到你腳上美觀大方。你喊『哎喲』幹啥?如果說這樣的鞋子還不滿意,非脫之不可,那未免太王八蛋。」我恐怕縱是再寫上一百本書,證明那鞋子是合適的,他也穿不下,寧可打光腳板。 語雲:「求忠臣于孝子之門。」一個人連其生身父母都不愛,都不知報恩,還能愛他的國家,還能愛他的朋友乎?父母養之、育之,抱之、負之,辛辛苦苦,從孩提照顧到成長,他說叛變就叛變,國家對他的義,朋友尋他的情,更算老幾?可惜一個人一旦當了大官,父母都亡,每逢母親節或父親節,他命令秘書代作一文,悲戚之至,好像他真是一個孝子一樣,說不定老人家若真活下去,他會把他們丟到野地裡喂狼。 吾友周棄子先生則另有理論,他曰:「一個人對婚姻不滿意,打架吵架,鬧得天翻地覆,離之棄之,鬧得身敗名裂,這種人具有極端性格,可為國而死,可寄妻托子。如果一個人對婚姻不滿意,竟把太太弄得團團轉,威嚇以鎮之,巧言以騙之,耍花招以欺之,而自己在外邊大摘特搞,到發表言論之時,卻又道貌岸然,成了正人君子,這些人性格上專幹對自己有利的事,喜妥協而懼艱難,當漢奸的,當叛徒的,皆是這一類人也。」詩人論調,聽起來嚇人一跳,然仔細一想,再和現實對照一下,從叛徒身上搜集一些資料,可知詩人真是有點學問。 男人對付不滿意的婚姻,有一個明顯的特徵,那就是雲遊四方。一個男人,如果天天早上離家,一直在外面跑到深夜不歸,除非他是政治家,或其他的職業,如計程車司機等等,非跑不可,否則,其家庭多少有點問題。蓋男人對付三心牌太太,只此一途,以便眼不見則心不煩,等到深更半夜回家,其累如牛,躺到床上便睡,關燈之後的枕畔人,比較容易將就。在這裡,柏楊先生隆重告誡做妻子的,假如你的丈夫有雲遊四方的毛病,宜立刻提高警覺,但千萬不要去和他又打又鬧,而是應檢討檢討自己。 家庭離散,婚姻破裂,差不多都由雲遊四方開其端。開端之後,做太太的再不恍然大悟,想辦法把他拉回來,其結果准慘。男人在這方面和女人不同,女人總是先有外援,才謀拆夥,如無外援,多半自忍自受。男人則不然,有外援固然搞得一團糟,無外援亦然。開始不願回家之時,只是對妻子的一種無言的反抗,在外亂跑,並不舒服也;可是等到跑成了習慣,便無所謂啦;等到有另外的女人乘虛而入,他就昏了頭;等到那女人給他一種他妻子從未給過的溫存,而且硬要嫁他,恐怕他就非提出離婚不可。 社會是一個戰場,家庭則是一個堡壘。一個男人每天都要走出堡壘,和社會作戰,受打擊、受折磨、受羞辱,以及受種種痛苦,回到自己的巢穴之中,伏地喘息,伸舌舐創,以便明天繼續再鬥。如果這堡壘巢穴是溫暖的,誰不願回去乎?而有些男人竟不回去,其中的道理便太大。我有一個朋友,家住臺北郊區鄉間,距火車站尚有裡許,均為泥濘小徑,他也是屬於雲遊四方之類,有一天,同赴宴會,飯後他非拉我去茶館下棋不可。下了幾局,濃雲密佈,我勸他回家,他曰:「早得很哩!」不久大雨傾盆,一直下到十一點才算完結,我送他去車站搭最末一班車,他手擎雨傘,面色沉重。等到車開之後,我不禁想到,把丈夫逼到如此地步,妻子能辭其責乎? 丈夫對妻子不滿,常由於小的節目。而婚姻成敗,也常決定在這些小的節目上。又有一位朋友,常跟他的太太打架,四鄰為之不安,他的對策也是雲遊四方,有一次竟雲遊了四天之久,太太哭哭啼啼到處訴苦——說她自己如何如何的好,丈夫如何如何的壞,其意在爭取朋友對她的同情,以幫她助她。卻沒有想到,這一下子等於公開宣戰,丈夫聽了之後,回去把她狠狠地揍了一頓,再出去雲遊不誤,而且揚言非離婚不可。親友一再勸解,並詢問他到底跟太太有啥不合之處,他說了一大堆,最後等沒人之時,我曰:「你別瞎扯,要說老實話。」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自結婚以來,他太太穿玻璃絲襪,沒有一次穿整齊的,亦沒有一次線條筆直的,而他煩的就是這個也。我以為簡單之極,親自出馬,找他太太談判,不料那位太太突地跳起來,吼曰:「咦,他嫌我穿襪子穿得不好看丟他的人呀?他叫我穿得漂亮,給我錢買呀!我難道不會穿呀?他挑剔到襪子上來啦,哼。」 嗚呼,幸虧我不是她的丈夫,如果我是她的丈夫,我要被哼得雲遊四方,恐怕至少三十年才回一次家,蓋她的那股哼勁,難以消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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