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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妲己(3)

　　紀元前十二世紀七〇年代前一一二二年，周兵團戰士四萬五千人，戰車四千輛，從孟津渡過黃河，進逼商王朝首都朝歌（河南省淇縣）。商兵團戰士十七萬人，（戰車數目沒有記載，可能沒有，所以才希裡花啦）。兩軍在牧野（河南省衛輝市西南郊）決戰。決戰開始後，商兵團陣前叛變——也可稱之為陣前起義，加入周兵團，倒戈攻擊子受辛先生的御林軍。御林軍是一種展示威風的工具，在大勢已去時，排不上用場。子受辛先生這時候才發現天下有這麼多人把他恨入骨髓，他的劣根性使他最後一次發狠，跑上鹿台的摘星樓，自己放一把火，連同他斂來的金銀財寶，一齊燒光。他的意思是，我自己不能享受，別人也別想享受。

　　——子受辛先生被稱為紂帝，就是殘害忠良的君王。「紂」這個字在現代中國文字中，是一個死亡了的字，除了提到子受辛外，沒有別的地方再用到它。

　　現在輪到可憐的女主角蘇妲己女士啦，她既不願自殺，又相信以她的絕代容貌，定可繼續她的富貴生涯，想不到她遇到的對手不是青年才俊，而是老年才俊。周兵團總司令姜子牙先生，已九十餘歲，真正到了男人們可悲的年齡——不是快死啦的年齡，而是被女人們認為安全的年齡，對漂亮女人已不動心矣。於是，蘇妲己女士只好身首異處。

　　——民間傳說是這樣的，當蘇妲己女士綁赴刑場時，哭得一枝梨花春帶雨，那些劊子手哪裡見過這種絕代佳人。一個個三魂出竅，七魄升天，手軟臂麻，舉不起刀。姜子牙先生聞報，快馬前往，要親自動手，可是他閣下也頭暈目眩。最後，他下令把她的花容玉貌，用布遮住，眼不見則心不亂，這才喀嚓一聲，玉頭落地。

　　後人有詩歎曰：

　　妲己妖嬌起眾憐，臨刑軍士也情牽。
　　桃花難寫溫柔態，芍藥堪如窈窕妍。
　　憶昔冀州能借竅，應知閨內善周旋。
　　從今嬌娃歸何處，化作南柯帶血眠。

　　玉碎香消實可憐，嬌容雲鬢盡高懸。
　　奇歌妙舞今何在，覆雨翻雲竟枉然。
　　鳳枕已無藏玉日，鴛衾難再探花眠。
　　悠悠此恨情無極，日落滄桑又萬年。

　　荷馬與《封神榜》

　　紀元前十八世紀三〇年代前一七六六年，商部落酋長子天乙先生，把亡國君王夫婦姒履癸和施妹喜，放逐到南巢（安徽省巢縣），夫婦不明不白的死掉。子天乙先生並沒有明目張膽的下令把姒履癸和施妹喜一刀兩斷——至少我們還沒有他閣下下令一刀兩斷的積極證據。但紀元前十二世紀七〇年代前一一二二年，周部落酋長姬發先生，對亡國君王夫婦子受辛和蘇妲己，卻下了毒手。在上古那種靜態的農業社會，兩件事情只不過相距六百年，竟有這麼劇烈的發展，政治鬥爭這玩藝，實在使人發抖。

　　話說商王朝于紀元前一一二二年完蛋，子受辛先生燒死，作為他暴君一場的報酬。蘇妲己女士身首異處，一代佳人，香消玉殞。然而，姬發先生于「血流漂杵」中殺進朝歌（河南省淇縣）之後，對二人的屍體也不放過，他閣下向子受辛先生燒焦了的屍體上射了三箭，砍了三刀，再用利斧（黃鉞）砍下他的禦頭，系上白旗，懸掛高竿。然後如法炮製，向蘇妲己女士的無頭屍體上，也射了三箭，砍了三刀，也用利斧砍下她的玉頭，系上稍小一點的白旗，也懸掛高竿。

　　——施妹喜女士跟蘇妲己女士，到底誰比較幸運，很難定論。刑場斬首，固然悲慘；而死在蠻荒，也同樣悲慘。尤其是，如果仔細的分析史書上的記載，兩位元絕色美女，命運幾乎完全相同。都是自己祖國戰敗，被獻給敵人玩弄，苟延殘喘，求生而已。姒履癸和子受辛在本性上是殘暴的，沒有她們，照樣鬧得不可開交，並非所有壞事都是她們出的主意也。

　　可是，後世一些全屬男性的聖崽，卻拚命的把王朝滅亡的責任，罩到她們頭上。紅樓夢就有這麼一段，賈寶玉先生纏著金釧小姐，要吃她嘴唇上的胭脂（說穿啦，只是要吻她而已），王夫人不教訓她兒子，反而一巴掌打到丫頭臉上，說都是她把主子引誘壞的，打得金釧兒只好跳井。後世史學家大多數都是王夫人一型，一巴掌打到施妹喜、蘇妲己臉上。嗚呼，「主子」有福啦，自有人替他找出頂缸的。

　　——還有一點，子受辛先生的暴行，跟六百年前姒履癸先生的暴行，似乎一模一樣，當然，也可能真的如此。不過，炮烙之刑，原是姒履癸先生發明的，已註冊有案。幹宣傳的朋友，大概忘了六百年前的往事，就又教子受辛先生再發明一次。嗟夫，宣傳工作，並不像有些文化打手想像中那麼容易，大刀橫飛，有時真能砍掉自己的腳丫。

　　——蘇妲己女士的故事，在中國家喻戶曉。海倫女士的故事，在西洋也家喻戶曉。她們同生在紀元前十二世紀，可是她們的遭遇不同。海倫平平安安回到她丈夫的懷抱，蘇妲己卻被宰掉。三百年後的紀元前九世紀，以海倫為主題的荷馬史詩《伊裡亞特》和《奧德賽》問世。而一直到二千六百年之後的紀元後十五世紀，以蘇妲己為主題的許仲琳小說《封神榜》才出籠。《伊裡亞特》、《奧德賽》的文學價值，高震世界。《封神榜》的文學價值，不但七八九流，而且簡直不能入流。這應是中國人的恥辱，沒有一部好的史書，更沒有一部好的歷史文學作品。對日本八年抗戰，乃一場空前慘烈的民族決鬥，引起日本強權垮臺，更引起中國發生劇變。可是，戰爭結束已三十餘年，卻沒有一本可以端到台盤上的文學作品。至於距今將近百年的甲午戰爭（一八九四），和八國聯軍（一九〇〇），中國文學所表現的，更是一片空白。

　　——施妹喜女士之死，是人之死。海倫女士掀起當時西方已知世界的世界大戰，以致希臘神話時代的各種神祇，全都騰雲駕霧的前來參戰。可是，在荷馬筆下，海倫女士仍是一人，一切都很正常。但在《封神榜》中，蘇妲己女士卻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狐狸精。假設蘇妲己女士是那麼可恨的話，這種寫法，目的只在沖淡她閣下的罪惡。讀者老爺看過說岳全傳乎？事實上是宋王朝皇帝趙構先生，跟宰相秦檜先生，聯合起來，用冤獄手段，把民族英雄岳飛先生害死的。可是該書作者卻一口咬定岳飛先生前生是個大鵬鳥，因傷害過魚貝蝦蚧，魚貝蝦蚧乃轉生為金帝國大元帥完顏兀朮先生等等，前來報仇。文學家有創作的自由，但是以歷史為主題的作品，不能違背事實。吾友大仲馬先生寫俠隱記，天花亂墜，但仍沒有把國王救出，如果救出，那就糟啦。過去有續紅樓夢一書，硬教林黛玉女士死後還魂，跟賈寶玉先生成了親。無論如何，這一類作品，段數不高。然而，從蘇妲己女士開始，狐狸精就成了漂亮女人的代名詞。

　　蘇妲己女士砍頭後四百年，又冒出來一個古怪的故事，周王朝的王后褒姒女士，應運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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