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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權與人權(3)


  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女孩子可以受教育了。不論男女,如果不受教育,就沒有做事的能力,受了教育就可以勝任職業工作。婦女能受教育,有繼承權,又不纏足,這已經到了一個新的天地,也就是在座各位太太小姐一生下來就有的環境。過去婦女所受的悲慘命運,你們不會瞭解,也不會有什麼難過。我上個月在吉隆玻演講時,談到往日大陸上的貧苦歲月和我在河西走廊、太行山所受的種種痛苦,吃糠、挨餓,我講得很痛心的時候,底下有人在笑。我很不愉快,我說:「你們為什麼對這麼嚴肅的問題會笑呢!」結果一位聽眾站起來向我道歉說,因為他們不知道,他們太幸福了。過去婦女所受到的種種迫害,你們不知道,講給各位聽,大家不過聽聽罷了,因為各位太幸福了,一生下來就是這麼一個比從前完美的時代。

  新的女性誕生

  在這種情況之下,新的女性誕生了,這個新的女性的意義就是剛才說的,在納妾制度取消下的社會中,不纏足,有財產繼承權、有選舉、當選的政治權利,可以受教育和就業。然而,大家對現在得到的這些,卻不珍視。在我這樣年齡的人看來,各位三生有幸、祖上有德。然而每一個時代都有每一個時代的問題,常常有很多的政治家、革命家,都希望能發明一種思想或制度,把人類所有的困難,一次解決,這種想法我們非常佩服,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人類的問題總是不斷地在產生,到了一個新的時間、環境,會有新的問題。好比現在空氣污染問題,各位已習慣於它的存在,可是我這一代的人,覺得這真是怪事,空氣還會污染嗎?它竟然真的污染了。新的女性產生後,所面臨的新的問題,雖然不再是傳統的屈辱地侍奉男人的問題,但確是面臨很多別的壓力。這個時期,是婦女覺醒之後適應困難的時期。

  我們覺得,美國總統林肯解放黑奴,對奴隸來說,有人為你流血,發動戰爭,把你解放了,你至少該有感謝之情,事實上不然,很多奴隸不但沒有感謝之情,反而痛恨林肯,覺得當奴隸很好,有人供應吃住,現在解放出來,什麼事情都要自己用大腦、體力,何必過這種生活呢?他們反而抱怨。同樣地,新形象的婦女一旦呈現在社會上之後,有很多人不能適應。常聽許多太太小姐們說,還不如以前的媒妁之言好,現在戀愛很辛苦。當然這是抱怨,真正要她回到那個時代,她也不會同意。這說明婦女必須適應新的情況。

  新的婦女遭遇的壓力很多。在觀念上、意識形態上,婦女認為現在已經是新的女性,應該跟男人完全一樣,可是,卻逐漸發現並不一樣,男人還是在很多地方占強有力的優勢,婦女因而感到困擾、困惑、痛苦,甚至於起來進一步地反抗。所以現在有許多新女性,提出對婦女地位和角色的再檢討。我認為一個新的女性比一個舊的女性在某一點說來,困難和痛苦都要加倍。從前的婦女只要煮飯、帶孩子,沒有別的事情。現在的婦女要上班、上學,回家之後還要煮飯、帶孩子,多了一倍的工作,這就是一種困擾。明明學識、地位、薪水都和丈夫一樣,甚至還高些,可是回到家裡,他是老太爺,你要伺候他,你一定會有很多懊喪。不過我以為,這是一個適應期間,五千年的社會積壓下來的許多殘餘意識,還沒有完全消除,男人們總認為自己是一家之主。

  抗戰時,一位朋友帶著太太、兩個孩子和很多行李逃難,到了某一個地方,安定下來,很高興,拍拍胸脯說:「總算把他們都安頓好了!」這種感慨和表情都非常正常,但是也有一種顯示,顯示孩子和太太都是他的零件。男人們多少都有這種想法。記得剛來臺灣時,我在一所學校教書,一個同事每天中午由太太送便當到學校。有一天太太送得遲了,我們都在吃,他一個人沒得吃,饑火中燒,這時太太來了,他站起來照著太太的臉上左右開弓,打了兩個響亮的耳光,他太太站在一邊,好像心安理得地挨打。我們都跳起來,說怎麼可以隨便打人,大家起哄要揍他,他驚訝的程度遠超過我們,他說:「我打我太太,你們這是幹什麼,瘋啦!」這就是觀念問題,他認為太太送飯遲了應該打,他的太太也認為挨打是應該的,而我們卻覺得不應該打人。

  我們正處於一個矛盾衝突的時代,應做的是:每個人都要有「打人是不行的」觀念——送飯遲了固然不對,打人可不行——使丈夫認識與太太是平等的,兩人不過分工而已,在意識上不可以認為自己有權隨便打人,有權把太太不當人;使社會輿論發揮制裁的功用,不允許發生這種欺負女人的現象。在這種困惑的時朗,包括事業與家庭上的衝突,愛情與婚姻上的衝突,以至上一代與下一代的衝突,新女性的煩惱,與日俱增,這主要是由於男人仍殘留有沙文主義的意識形態,總覺得沒有機會則已,一有機會,還是要騎到女人頭上。

  婦女沒有真正醒悟

  事實上,婦女本身也沒能做到真正的醒悟,覺得這樣已經不錯了,在潛意識中,還有三從四德的存在,好像菟絲花、牽牛花、爬牆虎一樣,總要寄生在一個男人身上,才能存在。最近一個女孩子告訴我她家鄉一句:「不可小看女人,因為男人的前途是看得見的,女人的前途是不可預測的,一旦嫁給一個王子,她就是王妃,一旦嫁給一個有錢人,她就是富婆。」我承認這是一種社會現象,但這也是女權不能發達的原因之一,女人總是要攀附著男人——攀附著任何一件東西就表示自己不能獨立。攀附著男人,又希望男人來尊重你,這很困難。婦女必須在意識上要能自立。關於這種自立,若干年前,有過許多奇怪的論調,比方「女人不要下廚房」,還有些人家裡掛兩塊門牌,一個是「張先生」,一個是「王女士」。我相信真正的女權不在這方面,真正的女權是需要自己有充實的內容、獨立的思想、人格和能力。

  要談到這些,這已不是女權問題,基本上是人權問題。因為不僅是女人受迫害,男人也受迫害。女人受迫害也不限於男人對女人的迫害,女人對女人的迫害有時還超過男人。我今早抄了一段《金瓶梅》中女人迫害女人的慘事,大家都認為潘金蓮的反抗性很強,看見武大郎不漂亮,不想要他,他不肯離婚,就毒死他。我覺得這很了不,因為我們中國人不大習慣民主政治生活,所以挫折感特別強,中國男人假定被一個女人甩掉,那自尊心簡直破碎得無法收拾。武大郎應該答應跟潘金蓮離婚,如果不答應,這種男人就應該把他毒死。但是,許多人認為潘金蓮具有叛逆性,為了爭取婚姻自由、愛情美滿,勇敢地嫁給西門慶。我覺得潘金蓮不是這麼一個人,我來念一段潘金蓮怎麼打她的丫頭的文字,給大家聽:

  因叫她(秋菊)到跟前,跟春梅拿過燈來,教她瞧踩得我這鞋上的齷齪,我才做的,恁奴心愛的鞋兒,就教你奴才糟蹋了我的。哄得她低頭瞧,提著鞋拽巴,兜臉就是幾鞋底子,打得秋菊嘴唇都破了,只顧揾著擦血。那秋菊走開一邊,女人(潘金蓮)罵道:「好賊奴才,你走了。」叫春梅:「與我踩過跪著,取馬鞭子來,把她身上衣服與我扯了,好好教我打三十馬鞭子便罷,但扭一扭兒,我打亂了不算。」春梅於是扯了秋菊衣裳,婦人教春梅把她手扯住,雨點搬鞭子掄起來,打得這丫頭殺豬也似的叫。

  婦人打秋菊,打夠約二三十馬鞭子,然後又蓋了十欄杆,打得皮開肉綻,才放出來,又把她臉和腮頰都用尖指甲掐得稀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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