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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朋友的危機


  ——美國之行,雜感之四

  柏楊先生十年之前,看過一部美國電影,片名已忘之矣。夏威夷一位豪門白臉大爺,競選參議員,對種族歧視深惡痛絕,認為天下只有畜生才有種族歧視,把當地小民唬得心花怒放。可是有一天,他發現他的妹妹跟一個黃臉小子戀愛,而且「沒有他她就不能活」,馬上就露出原形,跳高曰:「你要是嫁給那黃臉小子,就連一兩銀子的家產都得不到。」妹妹曰:「你一向反對種族歧視的呀,我還以為你贊成不迭哩。」老哥捶胸打跌曰:「那種公開談話,你怎能當真,不過騙騙一些傻瓜罷啦。」

  就在上個星期,臺北電視美國影集《小淘氣》,也有一幕。白老爹收養的義子黑小娃住醫院,另一位白大人親生小女兒也住醫院,因為床位缺少,兩老本是好友,白大人還向白老爹的社區計畫,投下五十萬美元的鉅資,認為兩個小娃住在一個病房也行。喳當他閣下瞧見白老爹的兒子竟是一個小黑炭時,就好像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號叫著要把小女兒搬出去。白老爹費了兩火車話都不能把他說服,氣得把那五十萬美元投資,原封扔回。後來,兩小無猜攜手逃亡,鬧了一陣,白大人終於回心轉意,允許小女兒可以跟小黑炭同住,白老爹也再度接受那項鉅款。想不到,最後仍然露出馬腳,白大人曰:「我非常抱歉,我承認我的錯誤。」白老爹正要向他致最大的敬佩,白大人卻曰:「我最大的錯誤,是不該把我心裡的想法說出來。」白老爹一聽,事情轉了一圈,又轉回到原地位,拉下面孔,把那張巨額支票,撕個粉碎。

  嗚呼,地域觀念是可以消除的,種族觀念恐怕還要維持下去。蓋地域觀念總有一天被政黨利益代替。可是,截至目前為止,種族觀念還沒有代替之物,除非像《鼓兒詞》上唱的:「外太空派嘍羅打來戰表」,要消滅全人類啦,那時候人們才會不分紅黃藍白黑,結成一體。現在縱然用盡吃奶力氣,也只能減低,不能消滅。連最最文明國家之一的英國,最近通過國籍法,厚著臉皮宣稱,那就是一個種族歧視法律。猶太人在西方世界,也是細皮白內,長相一樣,言語一樣,愛國獻身程度一樣,卻免不了被擠得皮破血出,最後還惹得希特勒先生毒從心頭起,惡自膽邊生。人們都認為希特勒先生是條瘋狗,事實上日爾曼人如果沒有憎恨猶太人的潛在意識,靠姓希的一條光棍,他能蠻幹得起來乎?

  ——寫到這裡,吾友溫伍斯德先生來訪,柏府正好高朋滿座(不用問,全是討債的和討分期付款的不開竅之輩),只好順便介紹,他喟然歎曰:「在臺灣,我是美國人。可是回到美國,我卻是猶太人。」幸虧我及時弄一支紙煙塞到他尊嘴裡,才沒放聲大慟。對異血統的白朋友,尚且如此,更何況異血統的紅、黃、藍、黑戰。

  種族歧視是一種頑癬性的觀念,我們不必大驚小怪,值得我們大驚小怪的是,美國處理這種頑癬的方法。他們的方法可跟中國不同,中國的方法是「諱疾忌醫」兼「家醜不可外揚」——事實上這是原理,不是方法,真正的方法是一面屙血,一面雙手捂住屁股號曰:「俺可沒害痔瘡呀。」誰要說俺害痔瘡,誰就是「別有居心」兼「是何居心」。「二居心」是傳統法寶,只要念念有詞,祭出這法寶,對手就在劫難逃,痔瘡就霍然而愈——哎呀,又說溜了嘴,不是痔瘡霍然而愈,而是自己就從有痔瘡忽然間變成沒痔瘡。醬缸蛆、畸形人所努力的,只是猛捂屁股,不是治療痔瘡。

  美國是個健康的社會,而且是一個非常強壯的社會,強壯到可以自己調整自己,所以它的反應不是猛捂屁股,而是到處嚷嚷不得了啦,痔瘡發啦,一天流八千加侖的血,要打聽棺材的價錢啦。鬧得天下皆知,使人心驚肉跳,然後打針吃藥開刀,把硬板凳換成沙發椅,把彎腰駝背改正為挺直脊樑。

  傳播工具和直接暴露種族歧視,正是鬧得天下皆知,使人心驚肉跳。健康強壯的社會,建立在人民健康強壯的心理上,最大的特點是:他們有智慧尊重事實,有勇氣承認錯誤,有能力加以改正。種族歧視是一樁事實,也是一樁錯誤,美國人正借著他們的智慧和勇氣,尋覓妥善的解決之道,他們理性地採取種種步驟,使種族歧視慢慢減少,期於根絕。

  在這種情形下,黑朋友所面對的危機,已不在於被歧視,而在於受到過度保護。這得趕緊聲明,保護當然是必要的,柏老可從沒有腰懷「二居心」,認為應撤除保護。只是說,保護一旦超過某種限度,效果就恰恰相反。滿清政府對滿洲人過度保護,就是一個最佳例證,那些韃子官崽,如果明白他們老祖宗的歷史,便不會那麼一廂情願地精打細算矣。他們老祖宗女真人建立的金帝國,到了末年,戰鬥力衰退,一百年前把漢人打得抱頭鼠竄,而今被蒙古人打得也抱頭鼠竄,檢討原因,發現原來是對女真人保護得不夠所致。這可是天下最驢的檢討,小檢討痔瘡,只檢討褲子。於是下令把肥沃的耕地,都分配給女真人、女真人當然樂不可支,歌頌這是最明智的措施。可是那些耕地主的漢人,他們也是大金帝國的臣民,卻只因血統的緣故,被生生逐出家園,像印第安人一樣,扶老攜幼,哭哭啼啼,押解到荒山僻壤,自生自滅。等到金帝國打烊關門,漢人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女真人遂全部死在刀槍之下。史書上說,漢人殺得性起,連女真的嬰兒,和平常望若天仙般的女真漂亮美女,也一個不留。女真建國一百二十年,結局卻是滅種。只有仍留在老根據地長白山一帶的一小撮窮苦無依的卑賤同胞,于四百年後,改稱滿洲人,到中國再蹈覆轍,哀哉。

  過度的保護,會為被保護者帶來身心磨損,會使被保護者成為溫室裡的花朵,一天比一天衰弱,不但經不起風吹雨打,甚至經不起春天的陽光,容易安於現狀,不求長進。讀者老爺一定還記得滿洲人初入關時的威力,真是神兵天降,只不過二百餘年,卻個個成了一灘泥,一聽說他們的清政府圖強救亡,要他們青年人到北京城外接受一個月的軍事訓練,就好像死了新爹新娘,全家立刻哭成一片。

  美國黑朋友似乎正在走女真人滿洲人走過的路,僅舉失業生育的救濟金這個例子吧,這是一項重要而且必需的社會福利,除了北歐,世界上沒有幾個國家有這麼高的水準。問題是,一旦失業救濟跟就業薪水收入相等,就變成了中國大陸流行的:「幹也三十六,不幹也三十六」,誰還去汗流浹背耶?黑朋友的家庭,似乎多數都是破碎的,蓋破碎就是財富。有丈夫的黑老奶生孩子等於白生,沒丈夫的黑老奶生孩子等於下金蛋,可領到政府一份津貼,有五六個孩子,就足夠中等家庭舒舒服服矣,這簡直是最順乎天意,合乎人情的生財之道。於是,黑男人有福啦。一位年輕黑朋友,就榮膺「種人」的重責大任,先後身兼六七個黑老奶的傳種大使,吃得好,穿得妙,住的像阿拉伯皇宮,開著八一年賓士,載著我老人家在長堤兜風時,高歌「噢,噢,開柔」,神彩飛揚,把我羡慕得要死。花的錢都是那些老奶奉獻的,他自己的救濟金,不是拿來去泡某些釣不到手的黑白之妞,就是深謀遠慮,儲蓄起來,以便人老珠黃時,過後半輩子。

  僅這一項過度的保護,就產生兩種後果。第一個後果是,黑朋友的教育水準和品質,一瀉如流沙,普遍地越來越低。好比說,站在櫃檯前的漂亮黑牡丹,說話時很多人在You之後,不知道用are,而用is。我就不斷被他們is過,不禁大喜,原來世界上還有英文比柏楊先生更差的美國人也。第二種後果是,黑朋友人口以每年五巴仙的洶湧速度增長,而白朋友依然如故,終有一天,或許五百年之後,或許一千年之後,或許兩千年之後,白人將淪為少數民族。那時候,白老爺的唯一安慰,恐怕跟有些中國同胞今天的唯一安慰一樣,只剩下回憶「想當年」的光榮日子矣。

  黑朋友面前擺著太多的難題,但弱者最頂尖難題,包括印第安人和中華人在內,都是一樣的,那就是如何使自己剛強。不過,中華人比黑人要幸運,那就是中華人出了個柏楊先生,不停地努力宣傳自己民族的缺點部分,和自己文化的錯誤部分,嚷嚷得天下皆知,心驚肉跳,中華人也就逐漸承認缺點和錯誤,這正是拯救沉屙的一線生機。而黑朋友中,似乎還沒有人挺身出來,對自己民族作痛切的檢查,只一味抱怨白臉大爺不夠朋友,真正的危機,似乎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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