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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族歧視


  ——美國之行,雜感之三

  四〇年代末葉,看過一位美國佬的大著,作者和書名都記不得啦,只隱約記得內容,把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局,來一個顛而倒之,倒而顛之。中英美蘇一敗不可收拾,割地賠款;德日意軸心國卻大獲全勝,耀武揚威。其中義大利因為沒啥輝煌戰果,攻打一個七八九流的綠豆小國阿爾巴尼亞,都棄甲曳兵,把人丟到地中海,當然上不得世界性台盤。所以事實上只剩下德日兩國,把地球二一添作五,平均瓜分,不過,俗不雲乎:「一個槽頭拴不住兩隻公驢。」為了爭權奪利,德日又劍拔弩張,每次會議都出現拍桌子噴唾沫場面。日本首相東條英機先生,和德國元首希特勒先生,一個比一個委屈萬狀,義憤填膺。東條英機先生大罵德國背信棄義,原本講明在先,以印度河為界,印度河以西歸德國,印度河以東歸日本的,怎麼,你們還想要新德里呀,是不是想跟皇軍較量較量?希特勒先生火氣更大,俺雅利安人可是上帝的選民,第一等貨色,黃臉皮大和民族算老幾?准許你們這些矮冬瓜平起平坐,已夠寬宏大量啦,怎敢閉著眼睛,亂爭霸權?靠你皇軍那點手藝,也敢露面呀。

  柏楊先生一踏上美國國土,看見黑臉朋友熙熙攘攘,來來往往,那本小說上的情節,油然湧上心頭,禁不住想起另一個顛而倒之,倒而顛之的故事。咦,假定美國南北戰爭的結局,竟然是南方勝利,北方人失敗,蓄奴制度一直保留到今天,美國又是一個什麼模樣乎哉?至少有一件事敢確定的,林肯先生絕不會喪生刺客之手,依中國古老的歷史定律:「成則王侯敗則寇」,他閣下准綁赴刑場,砍下尊頭。那篇舉世聞名的蓋茨堡演說,也得改頭換面,成了「白人有」、「白人治」、「白人享」矣。我老人家在美國時,他們前任駐聯合國代表楊格先生,正準備接任亞特蘭大市長,歷史既然大變,這位黑老爺恐怕正在奴隸市場,登臺亮相,被白老爺一面擰他的肉,一面吆喝曰:「都來瞧呀,都來看,這傢伙好像一個黑鐵彈。好吧,柏老柏老,我一瞄你銀子多多,就知道你天縱英明。俺就交你這個朋友,賠上血本也心甘情願,只要紋銀五兩,賣給你啦。」說不定我現在正跟一個自命不凡的官崽一樣,猛端架子。一聳肩膀,老楊就誠惶誠恐,伸手給我抓背。

  黑人也好,印第安人也好,他們的命運有一點是相同的,那就是自從碰上了白人那天起,惡神就抓住他們,降下沒完沒了的奇災巨禍。有一點是相異的,印張安人本來就是主人,看見白臉客人大駕光臨,張開雙臂歡迎,想不到白臉客人酒醉飯飽,又跟他們海誓山盟之後,掏出傢伙,殺了個夠,把倖存的老弱殘民,趕到千裡外的不毛之地,再理直氣壯地喊叫,俺白人可是主人啦。黑人跟白人同樣是不速之客,不過此客非彼客:彼客坐著五月花號,乘風破浪,存心就是要來反客為主;此客卻想跟當年柏楊先生五花大綁下綠島的景觀一樣,硬綁到美利堅的。綁到之後,想求千裡外不毛之地而不可得,可得的是被打入地獄,結結實實地世代為奴。太監型的學人專家,更紛紛發明「黑人非人」學說,以致主張人人平等、人人相愛的基督教也教不了他們。吾友李白先生詩曰:抬頭望上帝,低頭挨皮鞭。正是他們的寫照。嗟夫,印第安人歷史充滿了血,黑人歷史充滿了淚。

  然而,感謝觀世音菩薩暨柏楊先生在天之靈,蓄奴時代總算成為過去,以致我老人家雖有蓋世奇財,也買不到黑奴。不但買不到黑奴,而且連嚴重的種族歧視,也沒趕上。蓋至遲在五〇年代,白人終於主動地或被動地發現,老祖宗做的販奴蓄奴喪盡天良的勾當,惡有惡報,惡報來到,惡報就要由他們這些後裔承當。幸而他們有能力承當,更有能力用理性承當。嗚呼,世界上至少有兩大懊悔:一件是美洲印第安人,懊悔他們心地太純潔太善良,把白人當成朋友,如果在白人一爬上岸,就像大小角河之役那樣,大發虎威,對付他們,何至落到目前這種悲慘之境?另一件是美國白人,時間如果倒流,恐怕打死他們,也不會弄那麼多黑朋友進口,假使現在美國沒有黑人,沒有黑人問題,白老爺恐怕高興得能鑽到九霄雲外矣。

  這些顛而倒之,倒而顛之的話,全是賺稿費的廢話,說了等於沒說,因為它不可能出現。但可以幫助我們瞭解,無論如何,白人終於承認他們對黑人虧欠太多,因而向前跨進一大步,跨進目前正在日益升高的「黑人也是人」的理性時代。柏老所以沒有買個黑奴,帶回臺北招搖過市,就是恰好碰上這個時代。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美國到今天仍然努力履行蓄奴制度,我老人家可也是有色人種,說不定一到三藩市碼頭,就被奴隸販子順手牽羊,黃黑雜陳,捉去一塊賣掉,現在不知道蹲在哪裡哼哼哩,險哉。

  黑朋友在人格上和法律上,已獲得肯定。昔日那種「白人專用」、「黑人專用」各種奇觀,就跟大日本帝國的東亞共榮圈一樣,早隨風而去,成為歷史陳跡,只供花前月下,談起往事時咬牙切齒之用,現在已不再見此等盛況矣。且夫美國的法律,是真正的法律,可不是大小由之的「說不準學」。中國古代官崽,包括二十世紀的各色軍閥,貼佈告時,都會露出口風:「言出法隨」。蓋「法」是跟著「言」亂罩的,於是有權能「言」的頭目有福啦,像袋鼠一樣拖著「法」的強硬尾巴,所向無敵,民無噍類。美國卻是法居第一,法律規定種族不可歧視,在法律之前,你就不可歧視,如果非歧視不可,不是把你罰款罰得痛哭流涕,就是把你送到牢房猛坐。

  美國報上徵求員工的大小廣告,末尾總要加上一句「法律平等」之類的話,蓋店鋪公司員工人數,一旦超若干名時(確實數目記不清矣),就有若干有色人種的保障名額,要想清一色一條龍,滿貫通吃,可辦不到。每看一次這種廣告,就引起一次鄉愁。嗚呼,昔日上海,主雇徵求員工時,往往加上一句「限滬籍」;現在臺灣,主雇徵求員工時,往往加上一句「限台籍」。如果換到被痛詈為「種族歧視」的美利堅,一狀告到衙門,那場官司就足夠「飽死」之輩,十年都忘不掉。到三藩市不久,我就問女作家陳若曦女士對種族歧視有啥感受。她回答的一段話,值得深思,她曰:「我不覺得有啥種族歧視。至少,比起中國人省籍之間的地域歧視,要輕得多。」

  黑白之間的種族歧視,是一種血海深仇,都在人權大義和開闊的心胸之下,被理性克服。而絕頂聰明的中國人,還醬在情緒的地域觀念裡,煞有介事兼斤斤計較,只好越想越自歎命薄如紙。

  身在美國的若干中國朋友,明明處於跟黑人相同的地位,心眼裡卻難以接納黑人,一提起黑朋友,簡直把頭搖得好像啥時候害了搖頭瘋,那種不屑的表情,能使人抽筋而死。真不能想像,如果中國人中十一巴仙是黑人或是印第安人的話,我們黃臉朋友,不知道會發燒到多少度?不同省份尚且難以包容,更何況不同種族乎也。

  這需要中國同胞自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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