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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故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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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之行,雜感之五 紐約《新土》雜誌舉辦的一個餐會上,在座一位朋友報告了一則天方夜譚。兩個華青幫搶劫白老奶的案犯,送到法庭,眼看就要鋃鐺入獄,誰都想不到,在最後關頭,陪審團卻要再行調查。是紅包送得恰到好處,陪審團老爺看「家兄」之面,手下留情哉?非也。是政治掛帥,陪審團老爺承仰大傢伙顏色,不敢獨立判斷乎哉?也非也。而是陪審團具有充分的理由,該理由充分的程度,使法官點頭如搗蒜。陪審團曰:「雖然他們涉嫌這麼重大,但一項事實卻是推不翻的,中國人從不敢冒犯白人,要說『華青』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向一個白種女人襲擊,簡直不可思議。」面對著這種真實的太虛幻境,不知道應該為那兩個小流氓高興,還是為中國人的尊嚴,去買把刀抹脖子。 另外一則天方夜譚,發生在三藩市。一位從臺灣去探望弟弟的姐姐,急著要趕回臺灣,那時正逢旅遊季節,機少人多,老弟到處都買不到機票。老姐心如火焚,忽然看見《世界日報》上有聯邦旅行社的廣告,言明神通廣大,要哪一天有哪一天,要哪一班有哪一班,而且廉價非凡,當下芳心大動,就要撥電話。一位朋友告之曰:「聯邦章氏兄弟,可是兩頭惡狼,你敢惹呀?」她當然不敢惹,再找廣告,找到一家平霸旅行社,就改撥平霸。平霸滿口答應,老姐立刻乘車前往。到了門口一瞧,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原來是條雙尾蠍,平霸就是聯邦,聯邦就是平霸。然而,既然來之,也就進之,櫃檯一位項姓老奶,笑臉相迎(按:這是她這場交易中唯一的一次笑臉),言明飛往臺北票價三八五美元,先繳一百定洋,明天前來探詢確實消息。老姐一想,反正少不了一文,何必再跑一趟,就把全部銀子一次付清,要旅行社辦委後郵寄即可。 當晚,老弟一進門就宣佈好消息,說他弄到一張免費機票。盤算了一夜,翌日一早,老姐打電話去退票。咦,有這等事,煮熟的鴨子怎能教它飛走?項老奶遲疑了一陣,回答說,退票可以,要扣六十美元。老弟認為簡直是敲竹槓嘛,跟老姐連袂前往,項老奶這時已是另外一種尊容,聲明老闆吩咐下來,別的可以,退票免談。既然老闆有權,就找老闆,可是老闆在總社,而總社在洛杉磯,高速公路要開車八個小時。姐弟二人打電話到洛杉磯,章氏兄弟當然不接(這是一著狠棋),姐弟二人頭昏腦漲,聲言泡上啦,坐著不走,要等再有客人前來買票時,作義務宣傳,偏偏沒人上門,大概惡名在外,避之則吉。他們就找一家小旅館住下,明天再往,要幹個水落石出。第二天,總算有了答案,惡狼在電話上吩咐說,退票也行,但因為該姐弟「態度惡劣」,有傷他們章氏兄弟「商譽」之故,扣六十美元無以對祖宗在天之靈,必須扣四分之一——可不是已繳的三八五美元的四分之一,而是原票價四二八美元的四分之一。 姐弟二人只好拿了摔到桌面上的二百七十八美元,狼狽而逃,大概驚慌過度,歸途中幾乎把車子開進太平洋。柏楊先生御駕親臨三藩市時,正好碰上他們逃回的節目。我這個人見多識廣,啥不知道?當下就慰之曰:「這有啥好生悶氣的,一夜之間,不過損失一百零七美元罷啦。想當年,吾友孫二娘在梁山泊開黑店,活人進去,肉包子出來,你們真是吉星高照,能活著走出『平霸』就不錯啦,還不擺出盛宴,請我喝一盅,以示慶祝呀?」老弟曰:「美國是一等國家,有王法的地方,我要告他。」我曰:「美國是不是一等國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中國人可是三等國民,不告則罷,一告准教你永不相信王法。」他不服老人之言,電話打到白人的警察局小法庭。大概「國情不同」,小法庭也真靈光,立刻同「平霸」兼「聯邦」進行調查,章氏兄弟的反應來啦,不是道歉和認錯(一道歉一認錯,就不是中國人矣),而是派出華青幫朋友,在電話中向老弟吼曰:「你再找平霸麻煩,小心你的狗腿。」老弟瞪了半天眼,跳了一陣腳,在家人(包括老姐)苦苦哀求下,終於垂頭喪氣,撤銷控案。 這兩個故事,既新鮮,又活潑,說明在美國的中國同胞,所面對的,是一種什麼性質的困局。大多數中國人仍在努力地「不忘本」,努力地不團結,努力地窩裡鬥——無論天涯海角,只要有中國人的地方,就有慘烈的窩裡鬥。聽說美國有個機構(名稱忘之矣),專門研究中國人的這些特質——為啥對白人那麼佩服,而對自己同胞卻像殺手?自從華青幫龍興之後,唐人街很多中國餐館受不了這種東風西漸,就重金禮聘一位白老爺,往櫃檯一坐,好像避邪丸一樣,華青幫就不敢上門。這是低知識層面。而高知識層面,大概薑是老的辣,表現自然更出類拔萃。同在一個大學堂教書,又同是從臺灣去的,按情按理,應該相親相睦,如足如手。直到柏老身臨其境,才發現天下事竟然真有不情不理的——學堂名稱和當事人姓名,可不能寫出來,寫出來准被活埋。那些「學人專家」兼「專家學人」,寫起文或講起演,呼籲團結,文情並茂,連上帝都能為之垂淚,可是他們相互間卻好像不共戴天:甲老爺請我老人家下小館,決不邀請乙老參加;丙老爺一聽我在丁老爺家打地鋪,立刻聲明不交我這個勢利的朋友;從戊老爺那裡出來,請他開車送一程到乙處——你說啥?去找那小子?你走路慢慢練腿勁吧。 唐人街已變成了中國人吞噬中國人的魔窟,有些沒有居留權的小子或老奶,被關到成衣廠,每天工錢只夠喝米湯的,跟當年黑奴相差無幾,一生就葬送在那裡,連個哭訴的地方都沒有。即使找到哭訴的地方,也不敢哭訴。像「平霸」兼「聯邦」那種幹法,還是頂尖文明的哩。幾乎所有的黑店,都是專門為中國同胞而設,對白老爺可連眼都不敢眨。學堂和政府衙門的中國人,也不能例外,你如果遇到一個中國人頂頭上司,那可得小心小心,不但升遷無望,一旦裁員,你可是第一個捲舖蓋,蓋頂頭上司要向洋大人表態:「俺可是大公無私呀。」事實上他的「私」連太空梭都裝不下,為了給白老爺好印象,不惜把中國同胞宰掉,用屍首作他向上爬的臺階。 不過,這也不能全怪「平霸」兼「聯邦」老闆那種惡狼和殺人築臺階的那種頂頭上司,更不能怪陪審團白老爺們對中國人那麼嗤之以鼻,而是,中國人傳統的神經質恐懼,使自己先天地註定要永無止境地被騙被坑、挨打受氣。僅以「平霸」兼「聯邦」這件奇案來說,老姐最初向我一五一十吐苦水,可是一聽我有意把它寫出來,就嚇得花容失色,涕淚齊流曰:「好老頭,你遠在臺北,狗腿自可無恙,俺弟弟卻留在三藩市,你害了他呀,你這個老不死的惹禍精呀。」硬把鼻涕往我身上抹。逼得我當場發誓,如果形諸筆墨,教我掉到茶盅裡淹死。 嗚呼,世界上大概只有中國人天性懦弱,從不敢「據理力爭」。凡是據理力爭的,全被醬缸蛆之輩視為不安分的偏激分子。大家都在「算啦算啦,過去的都過去啦」裡過日子,等候著玉皇大帝忽然開了竅,來一個「惡人自有惡人磨」的頭條新聞——抗暴起義的英雄壯士,竟成了同等量的「惡人」。於是,「善人」也者,不過窩囊貨兼受氣包,既沒有勇氣,又沒有品格。華青幫所以不敢碰坐在餐館櫃檯的白老爺,因為他們深知,欺負中國人跟欺負螞蟻一樣,中國人怕事怕得要命,對任何橫逆都習慣於逆來順受,噤若寒蟬,而一旦欺負到白人頭上,律師出現,那可沒個完。與其沒個完,就不如窩裡鬥。 柏楊先生在去美國之前,朋友祝福曰:「你回來後,希望你不會說『中國人,在哪裡都是中國人』的話。」而如今,忍了又忍,還是要這麼嘆息,嗟夫,中國人的劣根性造成中國人前途的艱辛。在美國黑白雜陳的社會,中國人卻在單獨奮戰。因為沒有集體的力量,所以,爬到某一種程度,也就戛然而止。不要說永遠趕不上猶太人,就是距日本人、朝鮮人,都相差十萬光年。日本移民比中國移民少一半,卻選出了兩個國會議員。柏老可以預言(又要擺卦攤啦),再過一百年,中國議民也選不出一個。不信的話,咱們就賭一塊錢。 印第安人酋長「傑克上尉」有一段沉痛的話:「你們白人沒有打垮我,打垮我的,是我們自己的族人。」白人也沒有排斥中國人,使中國人處於困境的,是中國人自己。 千言萬語,中國人需要反省,需要鍛煉思考能力,只一味噴唾沫咒駡別人王八蛋,那就越陷越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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