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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分食


  聚而食之的毛病,至遲在四〇年代,就已經發現,而且有過具體的改良。抗戰期間,設在重慶南溫泉的國立政治大學堂(那時名稱是中央政治學堂),為了避免吃別人的口水,乃採取雙筷之制。八人一桌,每人面前放著一小碟和兩雙筷子,一雙是夾菜的,把大盤裡的菜夾到小碟裡。然後,放入「菜筷」,拿起「食筷」,再從小碟裡夾送尊口。扒拉飯之後,再放下「食筷」,拿起「菜筷」,如此這般,運轉不息。柏楊先生有一次去該學堂做客,第一次碰到大場面,手忙心顫,總是忘了換筷,不斷用夾菜的筷子往嘴裡塞,每塞一次,群雄無不瞪眼,吾友就向我猛踩,一頓鴻門宴下來,除了渾身疲憊外,還兩腳紅腫。

  這當然是不習慣之故,如果久啦,自然能駕輕就熟。但這件事卻給我們兩點最最重要的啟示:第一,至遲在四〇年代,當時身居高位的有些官老爺,已經發覺聚而食之的危險性,必須改良。第二,改良雖然改良,卻只枝枝節節地改良,腦筋醬在聚而食之古老的傳統裡,沒有膽識敢在根本上突破。八人一桌,把菜分成八份,恐怕天下最簡單容易的事,莫過於此。即可省掉共用的四個大盤,每人又可省掉一雙筷子。既可以騰出空間,又可以節省時間。貴閣下聽過京戲《鳳還巢》乎哉?燒包大少爺曰:「脫下我的睡衣,穿上我的家衣。脫下我的家衣,穿上我的外衣。脫下我的外衣,穿上我的公衣。脫下我的公衣,穿上我的出衣。」嗟夫,不要說真的去幹,僅只在台下聽聽,都會累出砍殺爾。換筷之舉,雙筷之制,效果跟這差不多,所以不久就自行殞滅也。

  我們想不通的是,既已察覺到聚而食之後果堪虞,為啥不索性分而食之。

  聚而食之的特徵之一是容易引起「搶菜」鬥爭,一旦發生搶菜鬥爭,立刻化友為敵,鼻孔冒煙。長年累月地,跟不共同桌之仇,擠在一桌,不僅消化不良,還可能改變一個人的性格。

  「搶」固傷情,「讓」也傷物。像筵席之上,或者有客在座,主人就像汽車上的定期自動雨刷一樣,每隔幾分鐘,就要舉箸呐喊,呼籲客人不要客氣,客人當然非客氣不可,結局是剩菜如山。明明垂涎三尺,想吃盤子裡那塊排骨的,可是只剩下一塊啦,為了維持尊嚴,不肯下手,該塊排骨只好丟掉喂狗。「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如果分而食之,大家各取所需,就不致如此暴殮天物。嗚呼,有人認為中國是被吃窮的,如果更精密地分析,恐怕是被聚而食之吃窮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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