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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為瓦碎,不為玉全


  名字是一個人的標誌,前已言之,我們不能想像一個沒有名字的世界,只有監獄例外。蓋監獄裡囚犯的名字都被一筆抹殺,只有號碼。柏楊先生在綠島努力坐牢期間,號碼是「二九七」,只要一喊「二九七」,我不知道叫的是我啦。吾友索爾仁尼琴先生當年在尼古格群島時,號碼是「二六二」,落後的多矣。嗚呼,一個人坐牢,如果一直保持名字而沒有號碼,那不算真正的坐牢,只能算玩票,沒啥可提的。

  編號辦法,只有監獄才可實行,無法推廣到社會。今年(一九八〇)全世界人口已到三十二億,如果用阿拉伯數字命名,每人要寫十個位數,而且死了的號碼不能再用(用了就同名矣),新生的娃兒又層出不窮,一百年後,恐怕二十個位數都不能打發。所以,用文字作名字,乃正常之規。

  ——中國人很少用數目字作正式名字的,偶爾出現,立刻名垂史冊。普通的張三李四,不過泛稱而已。日本同胞則比較茂盛,吾友山本五十六先生,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身拜總司令之職,把美利堅打得叫苦連天,他爹老山本先生五十六歲時才生他,即用以紀念,中國便不興這個也。

  命名是一件重要大事,古之人之也,老爹老娘都請德高望重或私塾裡的教書匠,代起一個,全都是榮華富貴兼忠孝仁義。今之人也,小倆口那麼一嘀咕,名字就出來啦,於是產生下列三種現象,對於我們努力嚷嚷的互相稱呼盛舉,造成絕大的障礙。

  一曰:男女不分。洋大人之國,從名字上往往可以判斷性別,瑪麗總是老奶,約翰准是男子漢。古中國亦然,張蘭秀、王春梅,和李得功,趙必勝,男女一目了然。可是現在不行啦,柏楊先生常接到一些讀者來信,有些名字實在分不清胡於臉或女嬌娃,回起信來,抓耳撓腮,只好亂猜。既然猜矣,就有差錯,一位林蓉芝「女士」赫然彪形大漢,來信開罵曰:「老頭,你越來尾巴越大啦,竟閹起人來啦。」咦,誰教你以女性名字出現乎哉。更有男性名字出現的,若「建國」、若「健雄」、若「偉智」,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她們是位娘子。最近報上不是刊出一些怪事乎,若臺北縣永和鎮陳老妹,若臺北市內湖詹家香和北投吳媽杉,誰能相信他們跟柏楊先生一樣乎哉。

  二曰:稀奇古怪。十年前有一則故事,一位美國朋友,被父母命名為莎士比亞,他這一生就麻煩個沒完。在學堂念書時,教習們無不對他失驚打怪。畢業後第一次求職,公司老闆一跳而起曰:「你應該躺到墳墓裡,來這裡幹啥?」柏楊先生有位朋友,姓唐,名太宗,有一次在旅館登記時,掌櫃的怒目曰:「客倌,你吃誰的豆腐?你是唐太宗,俺就是秦始皇。」最後掏出證件,才沒有打架。

  然而,這只是有點滑稽而已,不傷元氣,一旦越過滑稽的界限,就成了嚴重局面。清王朝一位狀元秦先生(名字惜忘之矣),曾有拜墓詩曰:「自宋以後無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如果有一天,站在你面前的赫然是一位秦檜先生,恐怕秀難建立友誼。秦檜的名字當然有點頂尖,但父母應有使兒女們不要在名字上受窘的義務。報上載,高雄縣橋頭鄉一位少女名「春宮」。臺北縣貢寮鄉一位先生名「嚇扭」——「嚇」如何發音歟耶?當你決心稱呼名字時,恐怕張開嘴就再合不住。

  還有一種也屬特別的,自從歐風東漸,中國人有起西洋人名字時,男曰張彼得,女曰王瑪麗,但中國名字一向徘徊於兩個單字和一個單字之間,「彼得」、「瑪麗」還可應付。吾友「薛司提反」先生,五〇年代末期,曾在臺北通化街一帶傳教,現在不知道反到啥地方去啦;他的名字,就實在難以啟齒。

  ——十九世紀的英國,好像頗為流行稀奇古怪的名字,有人叫「一個太多」,有人叫「沒有被通緝的」,有人叫「他就是想幹那件事的人」。即令二十世紀,美國除了一位「莎士比亞」外,還有人叫「空白、空白」,有人叫「經濟恐慌」。更有一位叫「你猜」——當老闆嚴肅地問他名字時,他回答「你猜」,恐怕非捲舖蓋不可。

  三曰:不好的諧音諧意。這不是名字的本身有毛病,而是稱呼起來有毛病。一位朋友為他的愛女起名「投珠」,偏偏他閣下姓倪,教習在課堂點名,遂成為「一頭豬」矣。「仁義」是好名字,但如果姓「吳」,聽起來像「無仁義」,就不太光彩。報上,嘉義縣有一位「李愛娥」女士和一位「金偉男」先生,叫直起來成了「你愛我」、「真為難」,鬧著要改。做父母的為子女命名時,應多多思量,才是真正的愛。連姓帶名,固應注意,但直接傷害互相稱呼名字時,定有名字在諧意諧音上,造成的錯覺——這錯覺能使人哄堂。曾在雜誌上看到一篇散文,署名「絲仁」,既雅又美,可是一旦在大庭廣眾中大吼他「死人」,恐怕四座皆驚。

  若干年前,葉慶炳先生曾在臺北《聯合報》上,提出名字的「五好律」,曰「好辨識」、「好光頭」、「好聽」、「好看」、「好寫」。柏楊先生斗膽再加上一條,那就是,命名的時候,最好用兩個字,別用一個字。

  單名在四世紀之前,最為盛行。曾有人說,三國演義裡的人物,都是單名的,若曹操先生、劉備先生、關羽先生、張飛先生,無不如此,因之一口咬定那個時代,沒有雙名。其實不過是比較少罷啦,像諸葛亮先生的兵父黃承彥先生,便是雙名的也。嗚呼,單名最不好稱呼,寫信時,遇到單名的朋友,真能急出一身臭汗。從前有「別號」作為補救,所以你喊「飛」不便時,喊「翼德」就順口啦,寫「亮先生」彆扭時,改寫「孔明先生」就正式啦。

  問題是,農業社會,人口流動量少,一個人七八九十個名字,還可以消化。工商業社會,記一個名字已經記得頭腦都要爆炸,再記七八九十個「別號」之類,就無力招架,非精神崩潰不可。民法現定,每人只有一個名字的,可是如果取了一個單字的名字,就不得再多出一個別號。為了救苦救難,柏楊先生遇到單名的朋友,就毫不客氣對他來一個霸王硬上弓,在「姓」和「名」之間,硬加上一個「君」字。像《中國時報》編輯老爺駱紳先生,每逢給他寫信,我就稱之為「君紳」。蓋駱夫人嬌滴滴叫他一聲「紳」,固可銷魂蝕骨,柏楊先生耳紅脖粗地叫他一聲「紳」,恐怕一塊錢也借不到。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先把名字整理得清清楚楚,互相稱呼大業,才能通行無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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