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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相稱呼名字


  八〇年代第三願是——直呼名字。

  人之有名字,稀鬆正常,兼平常稀鬆。貴閣下此生恐怕還沒有遇到過沒有名字的人。如果遇到,包管你目如銅鈴,三天都想不通。剛生下的娃兒當然是沒有名字的,但你只要一問,他就馬上會有。如果是小子,老爹老娘曰:「就叫他狗屎蛋吧。」如果是一位千金,老爹老娘就會脫口而出曰:「俺叫小咪咪。」於是,刹那之間,大勢已定。

  然而,這麼簡單明瞭的事,發生在中國同胞身上,卻死攪蠻纏,把人搞得氣喘如牛。這跟農業社會和儒家學派有關。夫農業社會是靜態的,知識份子蹲到象牙之塔里,在名字上動動手腳,花樣翻新,有的是時間和精力。而儒家學派的精髓恰恰建立在繁文褥節上,知識份子在名字上動手動腳和花樣翻新,就更有了理論根據。遂驢毛炒韭菜,成了亂七八糟的複雜局面。

  中國人的名字,像一串冰糖葫蘆。娃兒之初生也,前已言之,曰「狗屎蛋」,是乳名也,只有老爹老娘可叫。七歲八歲進了學堂,曰「王希賢」,是學名也,將來做官做事,頭戴烏紗也好,或到公堂上脫褲子挨大板也好,統統以此名為准,只有勢大氣粗的尊長可叫。到了二十歲成年,又冒出一個名字,曰「王慕賢」,是表字也,比較親近的朋友或分量身價相等的人可叫。過了不久,當了大官或發了大財,自認為或被認為不同凡品,則別號應運而生,就成了「王羨仙」,專供泛泛之輩稱呼,如果他再附庸風雅,舞文弄墨,那就更成為「梅花齋主」、「蓬萊閣主」,以及「東洋居士」、「西海山人」、「南極道友」、「北辰老叟」之類。一旦挺屍,就又有謐號,皇帝老爺謐他「襄」,他就是「王襄公」,謐他「文正」,他就是「王文正公」。

  不特此也,一個人一旦修炬到擁有搖尾系統,地名也會變成人名。袁世凱先生原籍河南省項城縣,馬屁精遂稱之為「袁項城」,黎元洪先生原籍湖北省黃陂縣,馬屁精遂稱之為「黎黃陂」。聖人也有同樣毛病,程頤先生原籍河南省伊川縣,他就成了「伊川先生」。朱熹先生原籍安徽省婺源縣,大概「朱婺源」不太好聽,恰附近有座紫陽山,他也就成了「紫陽先生」。

  多如牛毛而且奇形怪狀的名字,罩到一個人頭上,固然不至於把他壓死,可是卻能把別人累死。——尤其是現代的學生老爺,整天埋頭苦背一些死人的這種無聊透頂的稱謂,萬一得了腦充血,真是死不瞑目。然而,更恐怖的還在後面,從遙遠的西元前十一世紀周王朝開始,就有「諱」的介入,使花樣繁多的人名,更危機四伏,成了老虎的屁股。遇到武林高手,摸得好,摸得妙,能把考慮摸得舒舒服服。如果學藝不精,一下子摸錯啦,它回頭一咬,尊頭就要落地。夫「諱」也者,是一種專制政體下,用政治的和禮教的力量加到名字上的文字魔術,於是老虎屁股遂升了格,不但危險,而且神聖。

  尤其是皇帝的名字,絕對地凜然不可侵犯。西漢王朝劉邦先生因名字叫「邦」,中國文字中,「邦」就沒有啦,統統改成「國」。隋王朝楊堅先生的爹叫「楊忠」,中國人從此就不能「忠」,而只能「誠」。後晉石敬塘先生,名字中有「塘」字,姓唐的朋友就倒了楣,唐谷先生只好改姓為「陶」。中國人固然招架不住,洋大人也得遭殃,唐王朝李淵先生,一坐龍廷,朝鮮王國的宰相淵蓋蘇文,就得成為泉蓋蘇文。老牌聖人孔丘先生的「丘」,更害苦不少人,寫起來不但要缺一筆,讀起來還要讀成「某」,或讀成「期」,而且天下姓丘的朋友,一律都是加個耳朵,改寫為「邱」。最著名的一次是,李賀先生的爹名李晉肅,「晉」「進」同音,他就不能進士。

  嗚呼,吾友許美英女士,她之所以一直留在中國,不敢前往美利堅和英吉利,其故大概在此,蓋兩個均犯她的諱也。看樣子我老人家一旦抖了起來,全世界的柏樹都得改成「齜牙樹」。

  ——現在,臺灣各級學堂的課本,還有「句踐複國」的驚險鏡頭。明明是「勾踐」的,只因宋王朝有個皇帝趙構先生(他閣下以誣殺岳飛先生聞外于世),構勾同音,勾踐先生雖古代帝王,也難逃此劫。這種封建殘餘,一直到今天都陰魂不散。

  這些都是大傢伙,其實即令芝麻綠豆,也威不可擋。一位趙宗漢先生,把「漢」字視為蛇蠍,規定凡是「漢」字,都要用「兵士」代替。他太太去拜羅漢,他兒子在讀《漢書》,麻煩就大啦。家人向他稟報曰:「夫人請和尚來家供奉十八羅兵士,公子請教習在教兵士書。」另一位田登先生,不但「登」不准碰,任何跟「登」同音字也不准碰。正月十五日上元日,他閣下出佈告曰:「本州依例放火三日。」蓋小民既不准點燈,只好放火矣。

  諱的故事,可寫一籮筐,好在這種禁忌已被淘汰,總算筆下逃生,中國人得以喘一口氣,也是一大功德。不過接著而來的是「官銜」的困擾,使中國人名字,進入老虎屁股發展史的第二階段。官銜是榮耀。而名字反而成了痛腳。蓋在二十世紀中葉之前,萬般皆下品,只有當官高,當官不但有黃金屋,而且有顏如玉。知識份子只有此路一條,除了此路,別無他路可走。所以官銜遂成為衡量身價,甚至衡量道德的唯一標準,故從前就有「官大人品高」的金言警句。「狗屎蛋」一旦當了八品小官,學名表字別號一筆勾銷,大家就得稱他為「老爺」。一旦當了七品稍高之官,大家就得稱他為「大老爺」。等而上之,官位更升,則大家就得改口稱他「大人」。嗟夫,讀者老爺讀過十九世紀跟中國有交往的一些洋大人筆記乎,筆記裡清王朝的官員,幾乎全是「趙大人」、「錢大人」、「孫大人」、「李大人」,真正是到了沒有名字的世界矣。

  官銜的花樣,也教人應接不暇。總督不叫總督,而叫制台。巡撫不叫巡撫,而叫方伯。郭子儀先生的官是「汾陽王」,於是他就成了「郭汾陽」。何充先生的官是驃騎將軍,他就成了「何驃騎」。古固如此,而今更他媽的激烈。就在臺北,隨便走到一個辦公室或一個寫字間,滿耳朵都是「局長」、「處長」、「主任」、「董事長」、「總經理」、「協理」、「襄理」。業務場所,為了辨明職責,還有說的,可是它卻延伸到公共場所,甚至延伸到家庭之間,就肉香四溢,麻不可擋矣。最奇妙的是,你如果稱他的官銜,誓言在他的官銜「領導之下」,他就像豬八戒進了盤絲洞,渾身酥軟,教他喝水他喝水,教他喝尿他喝尿。你如果有眼不識晚香玉,膽敢叫他的名字——不是叫他「狗屎蛋」,而是叫他「慕聖」、「羨仙」,那他就跟屁股剛被幹了一記一樣,會認為奇恥大辱,八十年交情全付流水,後患如何,你就等著瞧吧。而這些官銜還像寄生蟲一樣,一輩子寄上到他尊頭上,退休也罷,翹辮子也罷,甩也甩不掉,他也拒絕甩。雖然已經沒有了官,銜頭不衰。

  嗚呼,一個僅名字就一大串,又加上禁忌,又加上頭銜,群魔亂舞,老虎屁股亂撅,不但使人頭昏眼花,也使人際之間的關係,充滿了勢力和隔膜。去年金庸先生回國,特別問我曰:「老頭,你的敝大作裡,對任何人都直呼其名,都一律先生女士,為啥?」為啥?就是為了大家都一樣。皇帝和流氓,聖人和妓女,都有相同的人權和人格,誰都沒啥特別。人工造成的距離,文字魔術造成的幻象,應該全部掃地出門。一個人應該只有一個名字,這是為了記憶。官銜少出口,這是為了溫暖。張三就是張三先生,李四就是李四先生,王二麻子就是王二麻子先生。不能因為王二麻子忽然當了部長,他就成了「王麻公」,或成了「王凶牙」——假使他原籍是匈牙利的話。

  我們有權要求中國人的人際關係單純化。直呼名字不過是一個開端,純靠直呼名字當然達不到目的,但至少可使大腦多留出一點空隙,去記憶和思考別的。大丈夫應該真正地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除了第一次相見或特別情形外,統統互相稱呼名字,既清爽俐落,又省氣省力,它還可以推動基本人權上的平等觀念,減少一些飄飄然自命不凡的僚氣,也是化暴戾為祥和之道。

  好吧,從今天開始,你就叫我老人家柏楊,「先生」也別加,「老」也別加。我如果心急難熬,要表示尾大,就由我自己動手加,閣下千萬別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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