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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髮的故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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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人的頭髮跟中國人一樣,五千年來,多災多難。第一場災難發生於十一世紀,金政府下「剃髮令」。這個剃髮令在歷史上沒有留下強烈的痕跡,在民間也沒有引起強烈的反應,但它卻是政治力量第一次的干預髮型。金政府是女真人的政權,而塞北一些民族,包括蒙古人、匈奴人、鮮卑人、突厥人、女真人,他們對頭髮的處理,可謂獨出心裁,不像漢民族那麼大而化之。漢民族處理的方法曰「束髮」,把全體發同志提而束之。塞北民族卻把頭頂邊緣剃了個淨光,只留下頂瓜皮上的一小撮,然後梳成狸尾巴似的辮子,懸到背後。這種世界上最醜陋的髮型,女真人卻當作傳家之寶。幸好金政府剃髮令特徵是,凡是全身為高官的漢人,才恩准剃出豬尾巴。小官小民,想剃也不能剃,以保持豬尾巴的尊嚴。 第二次災難發生於十七世紀,也是女真人組成的清政府,捲土重來,再下一次「剃髮令」,這次災難的規模,可就大啦。後生晚輩的女真人思想一變,認為那種世界上最醜陋的髮型,是漢人向女真人屈膝的象徵,也是女真人政治力量威不可擋的象徵。漢民族的反抗驚天動地,女真民族採取血腥鎮壓,最後陷於歇斯底里狀態,把豬尾巴跟他們的王朝扯在一起,喊出「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的口號。嗚呼,中國人永不瞭解歐洲同胞,為了稀鬆平常,不足掛牙的宗教信仰,竟會殺人如麻。在中國人印象中,你信你的觀音菩薩,我信我的太上老君,井水不犯河水,實在用不著動刀子。同樣,洋大人也永不瞭解中國同胞,為了稀鬆平常,不足掛牙的頭髮髮型,竟也會殺人如麻。在洋大人印象中,你梳你的五龍戲鳳,我梳我的開花炸彈,同樣井水不犯河水,更用不著堂堂政府,跳進去攪和。 到了十九世紀,漢人對女真人的豬尾巴,再掀起反抗。太平天國轄下的臣民,一律恢復大漢衣冠。清政府不自我檢討豬尾巴的醜態,反而破口大駡「發匪」——發匪者,拒絕沿邊剃光的大漢衣冠也——事情黑白顛倒到如此地步,也算浩劫。幸虧小民並不跟著叫,而只叫「長毛」,長毛就是長頭髮,以區別女真人的豬尾巴。可惜這場護髮運動,只有十二年壽命,即歸慘敗。一直到二十世紀初葉,孫中山先生革命成功,才把清政府和豬尾巴髮型,同時連根拔起,扔到博物館裡,一些遺老遺少,一個個氣得發昏第十一。 中華民國成立之初,是中國人頭髮的黃金時代,誰想留啥髮型就留啥髮型,誰想梳啥花樣就梳啥花樣。——嗟夫,那短短的十數年間,不僅僅是頭髮自由的黃金時代,也是學術自由的黃金時代。於是,萬物育焉,天地化焉。然而好景不常,就在二十世紀三〇年代,第三次災難來臨,政府又把巨手插到頭髮裡,不過這一次受害者只限于正在學堂念書的學生,依照規定,學生老爺一律向阿兵哥看齊,剃得光光如也——當時年輕人稱之為「和尚頭」。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五千年的傳統文化中,頭髮是父母生命的部分。 十七世紀第二次發劫之時,漢人為了保護頭髮,血流成河,伏屍千里。想不到三百年後,有權管頭髮的朋友,一面猛喊維護傳統文化,一面卻向傳統文化中最重要的一環,自動自發地猛下毒手。當時盛況慘烈,青年們一個個光禿禿兼禿禿光。抗戰爆發後,忙著跟大日本皇軍打仗,對頭髮才略微放鬆。想不到來臺灣之後,故態復萌,可能認為大陸所以失守,都是因為青年頭髮太長之故,於是,男學生的頭髮就首先遭了殃,女學生的頭髮接著跟進,好像只要能對學生老爺老奶的頭髮加以控制,就能正心誠意,齊家國平天下。 不過,追根溯源,學生們的髮型到今天這種慘不忍睹的局面,大日本帝國實在是它的能源。三〇年代那段日子,就是日本光頭文化西侵的結果。蓋世界上任何一個國家的武裝部隊,都是留頭髮的,只有大日本帝國的武裝部隊,上自大將軍,下到二等列兵,全部寸草不生。光頭文化不過稍稍西侵,就使中國五千年傳統文化中的束髮文化,敗下陣來。而臺灣在日本統治之下五十年之久,自然更根深蒂固。回憶一九五〇年前後,臺灣的學生老爺千篇一律的青蘿蔔,學生老奶也千篇一律的西瓜皮——女學生的西瓜皮,在大陸上似乎還沒有出現過。嗟夫,豬尾巴是天下第一等醜陋的髮型,青蘿蔔和西瓜皮則是天下第二等醜陋的髮型。不知道東洋朋友啥時候得罪了上帝,上帝銜怨在心,才用這種絕招,降下懲罰也。 在日本本土發展的醜發文化,一支侵入臺灣,一支侵入中國大陸之後,再迂回到臺灣,如魚遇水,毫不困難地一拍即合,匯成三十年之久的醜發洪流,蔚為奇觀。不過,有一點跟從前不一樣的是,從前光禿禿兼禿禿光,而且以發出閃亮,為頂尖上品。不知道啥時候開始,官恩浩蕩,學生老爺准許因「平頭」,頂瓜上那塊小小的地盤,可以略微長出半公分左右。但學生老奶,從小學堂到高中學堂,西瓜皮如舊。 自從盤古開天地,中國境內從來沒有光頭平頭的,只有三種人有這種現象:一種是野蠻民族,所謂「斷發紋身」;一種是囚犯,古時候就有「髡形」,把頭髮幹掉;一種是和尚,表示他遠離塵世,活著跟死啦一樣。儒家學派的古聖先賢包括孔丘先生以及朱熹先生在內,他們如果知道中國的學生老爺老奶,已被當作化外之民、囚犯,甚至活死人看待,教官大人或訓導大人,一個個手執鋼剪,虎視眈眈,把他們捉住,「斷」之「髡」之「禿」之,恐怕會到處找眼淚瓶,大哭一場。 日本發明光頭的原因,我們弄不清楚,但有一點卻是弄清楚的,光頭顯然違反大自然生物的生存要求。上帝何等聰明(據說,他的聰明至少不比柏楊先生差),既然教頭發生到人的頭上,就是要它閣下保護人的頂瓜皮下的大腦小腦。遇到雨打日曬,總算隔了一層。萬一流氓嘍羅朋友,斜刺裡一躍而起,當頭一棒,或者忽然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飛來一片殘瓦,當然也可能立刻腦漿崩裂,但比較之下,墊一層軟綿綿的萬縷烏絲,總比直接承受,活下去的可能性要大得多。所以,光頭政策,不但醜陋,而且還是一個隱性的謀殺和消極的謀殺。誰要說柏楊先生危言聳聽,誰就應該身體力行,為青年表率,以頭試髡,站到太陽底下兩個小時,表演給大家。 光頭的最大缺點是既不清潔,也不衛生——豈止不衛生而已,前已言之,而且死傷的機會反而大增。有識之徒認為頭髮長啦,一定不容易洗,不容易梳。嗚呼,如果真的如此,不妨舉目四顧,除了學生老爺老奶之外,上自達官貴人,下到販夫走卒,哪一個不是長頭髮?難道統統都是髒貨,不堪一嗅乎哉。骯髒清潔跟頭發長短沒有必然的定律關係,即令頭髮短,三十年不洗,也一樣臭而不可聞也。如果常洗,縱然白髮三千丈,照樣清潔溜溜。與其削足適履,把年輕人糟蹋得跟化外之民、囚犯、活死人一樣,不如釜底抽薪,加強衛生教育,不但發要常洗,身也要常洗也,這才是治本之道。而且光頭也好,平頭也好,三天不剪,就會亂如蓬草,再洗都沒有用。尤其是,洗得太過勤快,會把頭髮上的油質保護膜洗掉,寸寸粉碎,遺憾的將是一輩子焉。 事實上,三〇年代之所以接受日本的醜發文化,主要的不過是追求劃一,以求在表面上劃一之後,產生思想上劃一的成果。咦,中國自唐王朝之後,兄弟名字中,往往有一定相同或半字相同,大哥曰柏拉圖,二哥曰柏扯圖,三哥曰柏披圖,看來血濃於水,然而,史書上血跡斑斑,盡都是這些同排行的骨肉相殘。企圖用髮型的統一達到內心的統一,恐怕是屬於狂想三部曲,這種古怪的主意,就知道是怎麼想出來的,真應該頒給一座金腳獎,以資紀念。 國家多難,政府要做的事太多啦,「教育部」的責任更大,去幹些正經的事吧,拼命管發幹啥?學生老爺老奶已奮起護髮之役,這是中華民族靈性復活的契機,柏楊先生在此敬致無限的祝福。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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