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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觀漢先生和我


  【附錄,張香華/文】

  這個圈子裡的朋友們,常常調侃說:「你是我們中間,認識柏楊的時間最短,關係卻最特殊、而又最深的一個人。」事實的確如此。過去十年,當柏楊被囚禁綠島,朋友們不斷為他奉走營救的時候,我和他的世界還沒有誕生,甚至連邊緣都摸不著。可是,一九七七年他被釋放回臺北,回顧茫然,無枝可棲之下,我們相遇,並結為夫婦。從那一天起,我由一個「外人」,才變成為一個「內人。」

  柏楊和我的年齡相差二十歲,但,我們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每一天都過得堅定而充實。形成我們生活豐富的原因之一,是擁有周圍這麼多充滿了熱情、關注,又至情至性的朋友。今年(一九七八)盛夏,遠在美國匹茲堡的孫觀漢先生,更千里迢迢地專程回國探望柏楊,這是他和柏楊的首次會晤。這次會晤給我們空前的興奮,無論是柏楊和我,或周圍的朋友,大家都激動得難以語言,這是一段淚水和歡笑的日子。

  從七月廿三至八月八日,總共十七天,我們天天聚在一起,除了會晤,還是會晤,除了聚談,還是聚談。回想起來,那段日子我們不知道哪兒來那麼多話。但,我們確實是談了,不但白天談,晚上談,有時半夜三更還要打電話談,一清早也談。如果問我到底談了些什麼,我的答覆是:我們無所不談。最重要的是,我們談「愛」,我們談「心」。

  「寧願為愛而失戀,不願為失戀而不愛。」這是觀漢先生說過的一句名言,也是他待人處事的原則。

  第一次正式和觀漢先生接觸,是柏楊和我準備結婚之前,意外地接到由柏楊轉給我觀漢先生的一封信。在此之前,柏楊已把我這個人向觀漢先生報告過了。這封信,觀漢先生一開頭就幽默地說:

  「這是一封私信,可惜沒有辦法不使柏楊看到,真掃興……我們(指當時正在美國,而今在德的虞和芳女士,她也是柏楊的患難之交)已自封為你的娘家人,因此,重複地說一句,做娘家人有權告訴新娘,你要好好地愛護柏楊。同時,對柏楊來說,他要小心愛護我們的女兒,否則,我們娘家人要同他算帳……」他也寫了一封信給柏楊:「對做朋友,做情人而言,詩、音樂、藝術、哲學、雜文、文學……是很重要的因素。但在婚姻生活中,那些都是次要的,我們認為主要的是體貼、諒解、容忍、合作、互勵。你們如果同意的話,想你們已有這些美德,如果不同意的話,希望你們研究結婚的條件去追求。結婚的目的是不斷創造愛情,追求快樂,是嗎?成功的結婚是要下苦工夫去追求的。最最主要的是大家要小心翼翼的,是嗎?」

  婚禮的前一天清晨,電話忽然響了,我拿起聽筒,對方一口持重、緩慢的紹興口音,原來是觀漢先生從遙遠的匹茲堡打來的。在電話中,仍是一聲聲的叮嚀和無限歡喜的祝福,使我禁不住激動得淚湧。

  夏天,我們在臺北會面時,漫談人生、愛情、婚姻的問題。我們都認為,在愛情和婚姻中,錯誤所要付出的代價是可驚而悲慘的。可是,觀漢先生說了前面我引述的那句話:「我寧願為愛而失戀,不願為失戀而不愛。」讓我非常感動。這句話,透露了他對人生、對真理和正義追求的一貫熱情。想到正因為觀漢先生十年來對柏楊的營救,柏楊和我才能獲到的今天遇合,我對我的幸福更加倍地珍惜。

  七月末梢的一天晚上,柏楊和我照例送他回下榻的旅社。酒闌興未盡,我們在旅社中繼續歡談,談到有些作家的作品和他的做人距離很遠,一旦接觸,很令人失望,觀漢先生說:

  「不會的,我就不會失望。即使現在的柏楊,或者以後的柏楊,表現得不如他的文章,我也只是遺憾,絕不是失望。」

  「只是遺憾,絕不是失望。」這句簡單的話,蘊含著多麼豐富的意蘊,它包括了寬宏的友情,及對朋友的信賴和期許。更重要的是,這句話的背後隱藏著一股維護正義、固執人道的熱情,和無比堅韌的意志。可是,觀漢先生說話的神情是那樣的平靜、祥和。

  這個夜晚,我做了一個見證。我看到了一盞溫暖而明亮的火焰,照徹了僵硬、冷酷而無情的長夜。

  好幾回聽到別人形容觀漢先生的外貌,樸實得像個莊稼漢。觀漢先生離去後,我們把有紀念性的照片,分贈一些好友,都說:「孫先生了不起,不過看來像個農夫。」名記者司馬文武筆下稱他為「鄉巴佬」。有一次觀漢先生隨我到我任教的學校去參觀,時值暑假,整座學校只有一位門房和一位校工。事後那校工問我那天來的人是誰,我向他說明觀漢先生的身份,校工吃驚說:「看不出來。人家留洋回來的人都很講派頭,他看來那麼樸實,哪裡像位歸國學人。」

  有一次《中國時報》記者陳怡真小姐和主編高信疆先生拜訪他。那個下午,他們提出了許多嚴肅的問題,像「你對中國科學發展有什麼展望?」、「你對中國社會風氣的改善有什麼建議?」、「你對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看法如何?」、「你覺得中國傳統哪一項最可貴?」等等,觀漢先生總是很誠懇地用一句老話作答:

  「這個我不知道。」

  或是:

  「這個問題你不應該來問我。」

  他這種「吾不如老圃」的態度,使我興起無限敬意。

  事實上,像觀漢先生這樣關心自己的國家,又這樣智慧的人,他當然有他深入而銳敏的觀察。他推崇中國人勤勞、吃苦的天性,他認為這一點是外人難以比的特長。但他十分憂慮我們的醬氣和私心,像路上開車的爭先恐後,不守秩序。又像學術機構裡的派系之爭,壟斷分離了團結的力量。他認為廊然大公才能使文化向前推進。

  對於一個熟悉的名詞「人情味」的看法,觀漢先生說,如果「人情味」只是掩飾功利企圖的工具,那麼當目的達到,或不能達到時,這種「人情味」就很快消失。換句話說,那只不過是一種老於世故的客套,實質上很脆弱而容易變質的,沒有什麼值得我們自詡。

  梁上元家中客廳牆上,懸著一幅梁寒操先生留下的墨蹟,上面寫著:「以恕己之心恕人,以責人之心責己。」這句話很得觀漢先生的喜愛,後來才發現這些字是繡上去的,也因此認識了那位元獨創梅花繡的才女楊秀治。觀漢先生回美的前日,我陪他去參觀秀治的繡房。那時,她正在受柏楊之托,在繡觀漢先生的像,繡工的精美,令我們讚歎。

  觀漢先生欣賞到那一片寧靜肅雅的天地之後,引用一句詩:「有酒不知欣,但求濁世名」,道出他對自己的感慨。但這句詩用來說一般人很恰當,用來說他自己就太不相稱了。他對世人的貢獻,使他把浮名早已脫盡,他過的是一種純淨簡單的生活。在匹茲堡,他除了實驗室的工作之外,有一塊種菜的園圃。平日也能喝一點酒,他喜歡金門高梁的濃烈。但來臺灣的十七天中,在我們幾個女生的管制之下,他有時只好改喝啤酒,以致他笑著說:「在臺灣的媽媽真多!」

  觀漢先生簡樸的生活和躬耕園圍的田園風味,曾使我想起陶淵明。果然,觀漢先生告訴我們說:「今天的人不能再過陶淵明的生活,卻可以擁有陶淵明的心。」

  有一次他和我談到他的菜園,他種了韭菜。他懷念地說,他從臺灣回去,韭菜都長成雜草一片,而且都開了花。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柏楊和我能一起到觀漢先生的家中做客,那麼,「夜雨剪春韭」的情味,就不止於是一句詩,而是一幅我們可以親臨其境的圖畫,那該有多麼動人。

  張香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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