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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仇視聯考


  惡補為人詬病久矣,聯考也為人詬久矣。所謂「詬病」,完全學院派姿態,事實上簡直被痛恨入骨。可是,詬也好,恨也好,二大巨瘤穩如泰山,屹立不動。

  聯考不是新興事物,遠在對日本作戰的四〇年代,中國就有聯考,不過因為地大物博之故,不能集中在一個地方舉行,而是把全國劃分為若干區,分別舉行的焉。若「西北區大專院校聯考」,包括河南、河北、山西、陝西、寧夏、綏遠、甘肅,考場分別設在洛陽、西安、蘭州。若「西南區大專院校聯考」,包括四川、西康、湖北、湖南、貴州、廣西、雲南,考場分別在成都、重慶、昆明。那時大專學堂有限,每省少的只有一個,更少的索性一個也沒有,而且校際之間,相距數百公里,甚至千餘公里。後生小子只有往距離自己最近的學堂鑽,鑽不進就有此生休矣之歎。聯考實施後,等於學生大交流,而且節省了可貴的財力和時間。在那個交通困難的時代,尤其對女學生,更是功德無量。雲南的後生小子讀成都的學堂,只要到昆明考上一考,甘肅的後生小子想讀河南的學堂,只要到蘭州考上一考,就可如願以償(當然仍然要考得取)。如果沒有聯考,那就要跋涉千山萬水——很少有火車可坐,只有靠藕斷絲連的公路——向一個陌生城市碰運氣,不但痛苦,而且危險。

  聯考有過崇高的貢獻,原封搬到臺灣,也搬了三十年。但這三十年的日子似乎頗不好過,年年都有人把它抨擊得體無完膚。記得十五年前曾一度火爆,一些痛心疾首的朋友,主張把聯考幹掉,因而引起廣大的反應,反應幾乎是一面倒:認為如不把聯考幹掉,一切罪惡——包括惡補在內——都無法肅清。感謝上帝,幸虧沒有把聯考幹掉。我們可以準確地預測,幹掉了之後,比留著它更糟。蓋舊毛病依然存在,而新毛病勢將如傾盆大雨,從天而降,那可就慘也。

  試想一想,一旦聯考壽終正寢,將會有啥變化。如果各學堂的考試日期定於同一個日子,第一個現象是,後生小子一窩蜂擁向好的學堂,好的學堂門庭若市,壞學堂則門可羅雀。門庭若市的激烈程度,跟聯考有啥分別乎哉?門可羅雀的招不到學生,保好關門大吉。結局仍是大批大批的學生老爺,被擠出學堂大門。為了要讀好學堂,惡補就更旺盛,近視眼鏡也就更多。第二個現象是,門可羅雀的學堂不肯關門大吉,那就必須「續招新生」、「三招新生」、「四招五招新生」,一直把名額招滿為止。於是懷著騎馬找馬想法的落第士子,就要經過「續考」、「三考」、「四考」、「五考」,而第一次考試都是一場能送掉老命的肉搏戰,對後生小子傷害的程度,比聯考要嚴重三倍四倍五倍。

  如果各學堂考試的日期是錯開的,臺北的臺灣大學堂考試日期是八月一日,師範大學堂考試日期是八月二日,台中的中興大學堂考試日期是八月三日,台南的成功大學堂考試日期是八月四日——假定各學堂都是考一天的話,那麼,貴閣下的不妨睜大尊眼瞧吧,考生老爺就要每個學堂都報一次名,報名時人山人海,怨天咒地,甚至大打出手,渾身掛彩,不必細表。一旦八月一日來臨,大家怒潮一樣,轟轟然撲向臺灣大學堂。八月二日,原班人馬,再轟轟然撲向師範大學堂。考場出來,又轟轟然撲向——這一次是撲向站、公路車站、飛機場。而計程車、私家車、野雞拉客車,紛紛參戰,出現百萬考生下臺中的壯觀場面。八月三日從中興大學堂考場出來,如法炮製,再出現在百萬考生下臺南的沸騰鏡頭。

  嗚呼,這要消耗多少精力財力乎哉?這麼一窩蜂的像蝗蟲一樣的陣勢,跟聯考有啥不同乎哉?聯考不過只轟轟然一次,如今卻要轟轟然個沒有完。換了老傢伙,早被活活累死,縱是後生小子,也得病倒的病倒,抽筋的抽筋。這只不過四個學堂,如果把所有學堂一字長蛇陣擺開,學生老爺從頭考到尾,恐怕考得骨瘦如柴,口吐鮮血。與其被零考這麼淩遲,還不如聯考那麼一刀兩斷。

  報上刊出參加「國建會」的海外學人朋友,對聯考提出了一個新的改進方案,主張把初級中學堂的成績作為百分之二十,高級中學堂的成績作為百分之四十,高級中學堂全國會考的成績作為百分之四十。平均達到若干分,才具有投考大學堂的資格,這資格有效期間十年。海外學人認為,這麼一搞,考生就不必急於參加本年的考試啦。

  現在正是海外學人時代——嚴格地說,只是留美學人時代,不過提出的上項妙計,似乎使問題更為複雜。

  嗟夫,要經過那麼多考試,才能「具備投考大學資格」,而現在凡高級中學堂學生,只要經過一次畢業考,就已具備投考大學堂資格矣。壓力已夠沉重,再加上一次會考,其不被壓瘋壓癲者幾希。改革的結果反而更增加「烤」的次數,那又何必改革,老樣子反而舒服得多。而且畢業證書有效期是長久的,多了一「烤」之後,其有效期反而減為十年,真是越吃藥越聾啞矣。現在大學堂入學年齡並無限制,一個人活到八十歲,如果仍想去學堂學點本領,國家都不會拒絕。在洋大人之國,老祖父老祖母型的大學生固多的是,何以當一個中國人便要被整得如此慘兮兮乎。既然十年期滿之後,連投考的資格都喪失啦,這十年之中,豈不是更擠得腦漿迸裂。最奇妙的是,海外學人認為這麼幹,後生小子就不會急著參加今年的考試。須知畢業生每年增加,考生的數目明年比今年更多,後年比明年更多,學生老爺今年畢業,趁熱打鐵,當然今年要考,只有聰明睿智如海外學人,才會等到把功課忘了淨光之後,再去報名。

  我們不敢說海外學人在瞎扯淡,只敢說一個故事。記得抗戰之前,世界各國都正努力研究發明「單軌火車」。蓋鐵路都是雙軌的,建築起來花錢如流水,又因為磨擦的關係,速度不能快,如果有了單軌鐵路,不但物質上可節省一半,速度上也可加快上一倍。終於有位洋朋友研究出來啦,不過他研究出來的單軌,無法防止火車不向左右傾斜,而一旦傾斜,火車仰面朝天,血流成河,那還不如雙軌為宜。該洋朋友為了彌補這個缺點,就在單軌的兩側,加了兩條輕便的輔助軌,果然乾淨俐落,安全可靠。可是,就在試車表演的前夕,一位元記者老爺忽然冒出一句話,使得全盤計畫化為烏有。不識相的傢伙的一句話是:「這不是單軌,而是三軌呀。」

  嗚呼,一條主軌加上兩條輔軌,不是三軌是啥?本來是對雙軌改革的,結果反而多出來一軌,自然大泄元氣。對聯考的改革亦然,聯考只是惡補的形式能源,而不是實質能源。表面上看:為了聯考,後生小子不得不惡補。惡補的目的,也只是為了通過聯考。事實上,幹掉了聯考,惡補仍然惡補。當初實施九年義務教育時,大家努力宣傳,說惡補從今絕跡啦。柏楊先生就拍胸脯保證過,縱是延長義務教育到十二年,惡補仍會大放光芒,大概拍胸脯拍聲震屋瓦之故,被封為「反調」,遂吃不了兜著走。如今有人又在聯考上打主意,柏楊先生忍不住又要拍胸脯。惡補這樣普遍而深入,使我們成了名滿全球的惡補大國,它的根本不在義務教育,更不在聯考,聯考只是惡補的一個環節,不是必要條件。四〇年代全國舉辦分區聯考,就沒有聽說過惡補,惡補的根自有所在也。

  在我們還沒有發明更好的考試制度之前,聯考就是最好的考試制度,千萬別把它搞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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