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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大劣書


  世界上最大的痛苦,莫過於看一本劣書,看來看去,能看得發瘋。《聊齋》上有一則故事:一位得道高僧,有一種辨識文學優劣的本領,他不是用眼看的,而是把文章燒成灰燼,用鼻子一嗅,就嗅出門道來啦。一位大作家,洋洋得意,把他的流行性感冒大作,火化給他嗅。該高僧不嗅則已,一嗅之後,就像有人在他閣下鼻孔裡灌了三斤芥末,先是打噴嚏,繼是流鼻涕,接著牽腸動胃,大吐特吐,連肝臟都要吐出來,翻眼兼伸腿,性命交關。蓋臭味薰天,熏得他受不了啦。

  倉頡先生造字,鬼神夜哭,這故事人人皆知。可是畢升先生發明活字版印刷術,鬼神也曾夜哭過,卻沒有人知道。蓋畢升先生發明活字版印刷術的那一天,鬼神哭得厲害,真是山間落淚,草木泣血,以致凡聽到器聲的人,一個個肝腸寸斷,氣絕而亡。——這就是沒有人把這場公案記載下來的原因。柏楊先生之所以知道其中過節,乃天生異稟之故。

  看了《聊齋》那位高僧的痛苦,就可發現鬼神為啥那麼傷心。夫鬼神有先見之明,他們早就看出一旦活字版印刷術發達,劣書一定傾盆而出,造成一大災難。最近又多了一種打字術,速度比活字版快一倍,價錢卻比活字版便宜一半,劣書如虎添翼,就更勇猛。《聊齋》高僧是清王朝科舉時代的典故,如果該高僧迄今仍然健在,在臺北市龍山寺門口擺攤子,我看他活不了三天。

  滿坑滿谷的出版物,造成書籍氾濫。聯合國曾經統計,如果人類繼續這麼蠻幹,不出百年,全世界將被書籍淹沒。所以人們想在這樣汪洋書海中,尋覓一本自己喜歡看和對自己有益的作品,簡直比在柏楊先生身上找到一塊錢都難。讀者老爺無可奈何,只好乞靈於廣告,而廣告跟情人的甜言蜜語一樣,是世界上最不可靠的東西之一。臺北《愛書人》雜誌上,就有野波先生的一篇大作,題曰《別再設廣告陷井》,向臺灣最大的書店之一商務印書館開炮,形容「商務印書館的經營手法像是賣餛鈍的」。原來他閣下預約了一部該印書館「第三次修訂版」的《國語辭典》,結果連個屁也沒修訂。野渡先生如果跟柏楊先生一樣的也是青年才俊,他就不會找上大門;可是他竟找上了大門,結果不卜可知,除了碰個鼻腫臉青外,還憋了一肚子氣。以商務印書館之尊,都打馬虎眼,其他的出版社騙上讀者一騙,也沒啥了不起。

  有些比商務印書館更壯烈的書商,還兩頭吃哩!一頭吃讀者,一頭吃作者。柏楊先生的學生陳麗真女士,在某出版社出版了一本《忘記自己的人》。上個月,她忽然發現該書又再了版,而且把書名改為《閉上你的眼睛》。她試著閉上眼睛向該出版社交涉,那就跟向外太空交涉一樣。柏楊先生乃好事之徒,當時就找到該社老闆,表演一場舌戰。當我說明來意後,老闆曰:「我是向她買斷的,再版用不著通知她。」我曰:「賣斷的?老哥!拿出合約。而且賣斷的也不能隨便亂改書名,應該得到作者的同意,閑言少敘,給錢。」老闆曰:「我找不到她。」我曰:「不是找不到,而是根本沒有找。她如果欠你一塊錢,看你找得凶。你不過期負一個弱女子罷啦。空言狡辯,不足採信,給錢。」老闆曰:「這本書再版,只印了一兩千本,根本賣不出。」我曰:「這是屁話!如果沒有銷路,你也不是白癡,再版幹啥。你就是印了一百萬冊,又有誰知道。而即令一本也賣不出,那是你自己的事,你就是賠得跳河兼臥軌,我也不在乎。現在沒得扯的,給錢。」老闆大怒曰:「照你這麼說,我們這些出版家,都得餓死啦!」我也大怒曰:「照你這麼說,我們這些大作家,也都得餓死啦!給錢。」老闆曰:「不給。」我曰:「好吧,你不給,咱們關二爺馬上觀春秋——走著瞧。」第二天他就托人警告我曰:「老頭,你剛吃了三天飽飯,就又犯了老毛病。」陳麗真女士也哀告我別瞎拼命,拼不過的,算啦。我這個老毛驢就是不信這個邪,揚言要到衙門告他,他才算悻悻然像打發討飯的似的,付了一點錢,還教陳麗真女士在一張啥子紙上簽名兼蓋章,大概是補辦賣斷手續吧。

  陷井多的是,劣書的本身就是一個陷井。《愛書人》雜誌已經兩次辟出「檢肅劣書」專欄,檢舉過兩本劣書:第一本劣書是一立先生檢舉《貿易通信四國語大事典》,該大事典把「本公司報價是不寄贈樣品的」,譯成「我們不能給你與敝公司樣品相同的產品報價單」,這是啥話!不能跟樣品相同報價單,那樣品有屁用?豈不明目張膽地向洋大人喊:「俺這裡是個騙局,樣品是鋼制的,可是將來寄出去的貨物可能是紙糊的。」有此一書在手,要想不關門,恐怕得求觀世音保佑。第二本是野渡先生檢舉文化圖書公司出版的《辭彙》,已行銷三十三版啦!而仍一錯到底,把「面龐」注音為「面隆」(怪不得倉頡先生造此字時,鬼神哭個沒完),把「忤作」解釋為「檢查刑傷的官兵」。野渡先生問曰:「刑傷」是啥?柏楊先生曰:刑傷是用刑時所造成的傷也,如果你閣下一時想不開,喝了十斤巴拉松,忤作先生可不管驗你的屍。

  大概二十五年前的事啦,一位假洋鬼子愛德樂佛先生,出版了一本《世界永沒有戰爭》,報上猛登廣告,好評風起雲湧,抱腿牌大文豪也紛紛介紹。吾友寒爵先生沉不住氣,寫了一篇《世界永沒有廉恥》,搞得那些大亨一個接一個登報啟事,聲明未看原稿,只是瞎捧。不久之後,不知道哪位先生,又出版了一本《中國文學史》,盛況如前,又是寒爵先生,被薰得冒了火,又寫了一篇《中國文學尿》——「屎」、「尿」相對,佳詩天成。寒爵先生最近封筆大吉,前天,柏楊先生看到他,勸他繼續努力,他向我怒目而視,只好作罷。

  現在一立先生和野渡先生挺身而出,我曾向《愛書人》雜誌建議,每年出版一冊當年的「十大劣書」。或更精密地分「十大劣小說」、「十大劣詩集」,數目可隨劣書的多少而增減,如「七大劣書」、「十五大劣書」等等(最好也出版「十大劣書店」、「十大劣出版社」)。在文壇上做一點清掃陷井工作,為讀者老爺指出哪些東西沾不得。蓋陷井如果太大,讀者老爺花錢事小,拜讀之後,氣出了肺炎,就傷了社會元氣矣。不過這工作不能教柏楊先生這種聰明過度的人去做,柏老之為人也,距大傢伙越近,笑臉越甜,屬於不可靠之型。必須由有點頭腦不清的朋友擔當。——可是千萬別把柏楊先生的大作也列進去,你總不能正直到那種程度吧。

  除了「十大劣書」,順便再建議,也可檢肅一下每年的「十大劣電視劇」——雖然是電視劇,但跟倉頡先生和畢升先生有關,鬼神也曾哭過,所以並沒有超出範圍。有些電視劇,實在慘不忍看,我們可用十六字真言來給它作一個總結,曰:「裝腔作勢,啼啼哭哭,拖泥帶水,漏洞百出。」裝腔作勢者,每一個動作,都要努力誇張,惟恐觀眾以為他不是在演戲的。最好的笑話,講笑話的人是不笑的,現在情形相反,電視上已笑得前仰後合,觀眾還在瞪眼。悲劇是靠情節和氣氛,不是靠唏唏唏唏。

  觀眾身上的雞皮疙瘩,隨著每一聲唏唏唏唏,都要爆發一次,實在不夠衛生。尤其是所謂文藝愛情劇,三分鐘一小哭,五分鐘一大哭。我敢打賭,只要十分鐘沒有哭,我就用頭往南牆上撞,撞出血來為止。拖泥帶水簡直能使觀眾急出尿來,一句說完的話,要說十句,十句說完的話,要說一百句。無聊的動作,多如驢毛,無論作者和讀者以及觀眾,好像永遠是幼稚園小班。至於漏洞百出,這還是謙遜的,實際上是漏洞千出。我可不能給你舉例子,一舉例子,就是站第一線,要吃不了兜著走。不過有時候看著看著,五內俱裂,恨不得撿塊石頭,把電視機砸個稀爛。

  無論如何,選選「十大劣書」、「十大劣電視劇」,都可以消極地掃除陷井,積極地刺激作者的創造力,和讀者觀眾的欣賞水準。不過,你閣下檢舉儘管檢舉,可別宣傳這主意是柏楊先生出的。我以馴服如虎聞名於世,豈會出這種餿主意乎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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