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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醫國(1)


  上章

  話說朝聖團在西崽國踢了一陣夷腳,承法部司送到十裡長亭,互道珍重,再往前走。說不盡譏餐渴飲,夜住日往,只見一座城池。

  唐僧曰:「徒弟啊,千萬仔細。」

  「師父」,悟空曰,「出家人莫說在家話,記得鳥巢和尚心經上講得明白:『心無掛礙,方無恐怖遠離顛倒夢想之苦。但掃除心上之垢,洗乾淨耳邊之塵,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且莫憂慮,但有老孫,天塌啦可保無事,何俱人間紛紜。」

  「貧僧有詩一首,乃剛才作成,你可要聽?」

  「真是洩氣,想當初在詩人之國,皇帝御駕,請你作詩,你一推二六五,推了個乾淨。如果在這荒郊僻野,卻發了詩興?想是詩人國的余勁上來啦。」

  「不可胡說,且聽我詩,」長老正色吟曰,「走窮天下無名水,曆遍世上不到山,逐盡排波踏盡路,幾時才得此身閑。」

  悟空呵呵笑曰:「師父要想身閑,不算太難,等世界太平,進人民主法治之境,妖魔鬼怪,掃入地獄之門,那時節,豈不安然。」

  「這種光景,何時才能熬到也。」

  「快啦快啦,且莫心焦,現在只顧眼前。」

  談談說說,已到城邊。悟空抬頭一望,只見城門上三個大字:「惡醫國」,不禁大驚曰:

  「師父啊,運氣來也。老孫前些時在詩人國,後腦勺被那女詩人琵琶精螯了倒馬毒樁,向藥鋪討了兩貼膏藥,也沒醫好,遇到陰天下雨,總是癢痛不止,進得城來,治上一治,定能斷根,怎奈這名稱嚇人。」

  眾人聽說到了惡醫國,一窩蜂圍上。

  不知有沒有產科醫院,」潘金蓮向長老飛了個媚眼曰,「奴在長安城時,那些死醫生說我輸卵管不通,再不會生育,真急煞人。此次管他惡醫不惡醫,定找個高手,通它一通,一旦到了車遲國,嫁上一個皮鞋大王,生下胖娃兒,繼承了百萬財產,再找小白臉就容易啦。」

  「言此何歟?言此何歟?」孔夫子歎曰。

  八戒曰,「老豬在高老莊當女婿時,是俺渾家嫌俺醜陋,攔腰打了一棍,直到現在,酸痛不止,老打敗仗。惡醫冷治惡症,定要治痊,露幾手叫你們瞧瞧。」

  「二哥,」沙和尚曰,「最好有個整容院,把你的豬臉整上一整,就不再吃棍子啦。」

  「兄弟哪裡話來,老豬人雖生得不夠高明,心眼卻俊哩!」

  賈桂擠了近來,張望曰,「不知可有賣壯陽藥的?」

  「打嘴打嘴。」悟空喝曰。

  「我得買上幾包,揣到懷裡,萬一時來運轉,再遇到法門寺劉瑾那種瘟生老闆,獻上幾粒,怕不把我當自己人,提拔於我,就有得好當也。」

  「出此言語,成何體統,還不住口。」

  「小的這次到車遲國,送幾粒給移民局的官兒,包管准我落戶設籍,馬上就成了車遲國人啦,各位要巴結時,快點來燒冷灶。」

  大家七言人語,各有打算。唐僧喝止不住,只好縱觀前走。不一刻,進得城來,找了一個客棧住下。店小二端茶敬客,唐僧向他打聽何日朝拜,以及倒換關文之事。悟空早已溜出店門,到了大街之上,舉目四望,只見醫院林立,仔細瞧了又瞧,有一家門口招牌高懸,上寫——

  「院長鴉鴉烏,龜茲國醫學博士。」

  急邁虎步,報門而進,只見護士小姐正坐在櫃檯之內,頭也不抬,猛修指甲哩。

  「女菩薩,」悟空曰,「鴉院長可在?」

  「找他幹啥?」

  「這還用問,難道找他打四圈衛生麻將不成?」

  「不看病難道看你的指甲刀乎?」

  「看你既典又瘦,可是看病?」

  護士小姐打量悟空,衣裳襤褸,一臉風沙窮苦之相,當即沉下臉來。

  「客官,『窮人挨整醫院』就在街口,你要看病,一直前往,敝號從不舍藥。」

  悟空大怒曰,「好婊子,你敢狗眼看人。」

  護士小姐用手一招,出來七八個壯漢,不由分說,架起悟空,往大街一摔,悟空立腳不住,跌了個仰面朝天。爬將起來,念了定風咒,重新撞進醫院。那些壯漢看見,重圍上來,七手八腳,又要再摔,咦,任憑吃奶力氣都用出來,竟難動分毫。

  「列位,」悟空笑曰,「誰要能把老孫推得歪一歪,誰就當老孫外公。」壯漢大驚曰,「這只瘦猴,怎的如此沉重。」

  「不是沉重,是生了根啦。要想我動,倒也容易,快把鴉鴉烏喚將出來,為我治病。」

  護士小姐無可奈何,只好向裡招手,那鴉院長,西裝革履,金邊眼鏡,打了一個呵欠,照護士小姐屁股上擰了一把,遂在太師椅上落座,吟——

  「前年出國今年回,鄉音已改口毛衰。見了老友若不識,有病無錢莫進來。」

  吟詩已畢,問曰——

  「小娘子,把阿拉請出,有啥事件?」

  「生意上門,請你收銀子哩。」

  鴉鴉烏一聽來了生意,有銀子好收,精神不覺抖擻,吩咐悟空坐下,拿出千里眼,順風耳,聽金杖,招寶錘,胸前胸後,看了又看,敲了又敲。拍手曰:

  「客官,實不相瞞,閣下病入膏盲,難治。若遇庸醫,定束手無策;也算你命不該絕,找到正路上啦。」

  「請問如何治法??」

  「你身上可有現款?」

  「此是何意?」

  「支票不收,賒欠免談。」

  「不知多少?」

  「紋銀五百兩。」

  「啊呀,鴉院長,」悟空曰,「你定是看上老孫這條虎皮裙,認為定有油水。紋銀五百兩,簡直是謀財害命也。」

  「你說這話,敢是無錢?」

  「無錢。」

  「好賴皮,」鴉鴉烏大怒曰,「你無錢竟害病,真是吃了豹子膽。又莽莽撞撞,前來求醫,更不知人間尚有羞恥之事矣。打手們——」

  「喳——」

  「把他亂棒打出。」

  悟空正要使法,怎奈棍棒交加,沒頭沒腦打將下來,那護士小姐,公報私委屈,還斜刺裡踢了他一高跟鞋。大聖踉踉蹌蹌,跌出大門,後腦勺也沒有看成,只落得哼唉呼痛。正在悲痛,猛抬眼,忽見八戒興興頭頭,一路吆喝而來,見了悟空,唱個大喏。

  「師兄啊,貴恙可曾診治?」

  「提起此事,真正可惱,那鴉鴉烏認錢不認病,把老孫轟了出來,這便如何是好?」

  「有這等混帳之事,待老豬亮亮萬兒。」

  「我既不行,你也休再去丟人砸鍋,你耳朵裡那幾錢銀子,連半貼膏藥都不會給。」

  八戒也不言語,走到牆角,拉了一泡豬屎,口中念念有詞,喝聲「疾」,竟變成一大錠元寶,揣到懷裡。進得門來,把銀子往櫃檯上一扔,噹啷啷一聲響亮,只聽哎喲一聲,正打中護士小姐的玉頭,打出一個大包。那小姐正在發作,忽見銀子落地,不禁回嗔作喜,杏面含春,嫋嫋婷婷,走到八戒跟前,上去就親了個嘴。

  「病老爺呀,這銀子可是你的?」

  「不是我的,難道是你的?」

  「啊呀,財神爺駕到,打狗脫鴉,還不快爬出來,更待何時?」

  一言未畢,鴉鴉烏三步並做兩步,已跑到跟前,作揖打躬,讓到客廳,分賓主坐下,賠笑曰:「敝院乃惡醫國一等一級醫院,敢問客官,可是有意住院療養?敝院分頭二三等病房,各有千秋,敬請挑選。」

  八戒大模大樣,以手撚須,問曰,「貴院頭等病房,有何設備,是何待遇?」

  「稟財神,頭等病房,全部空氣調節,席夢思床三張,沙發三套,九十九寸電視機三架,收音機三座,電唱機三台,美貌上炕女護士三名,春藥免費供用,死後有金棺相葬,包管你樂不思蜀也。每天住院費三百兩。」

  「二等病房,又是如何?」

  「那二等病房,也是全部空氣調節,席夢思床一張,沙發三套,三十九寸電視機一架,收音機一座,美貌上炕女護士一名。春藥八折優待,死後用銀棺安葬,也能大大享受一番。每天住院費一百五十兩。」

  「三等病房,又是何等光景?」

  「客官,」鴉鴉烏曰,「三等病房,豈是你我之輩所能問津?」

  「不要作掩鼻之狀,且說一聽。」

  「那三等病房,一千人住個大通艙,木板床一張,電視、收音、電唱等機一個都無。三餐粗茶便飯,兇惡女護士一名,執鞭看管,死啦就在腳上綁個燒餅,拉出去喂狗。每天住院費一兩。」

  「如此待遇,不當人子。」

  「客官,俗不雲乎:一分錢一分貨,啥價錢啥享受。沒錢害病,死路一條。此乃惡醫國憲法規定,不敢有違。」

  「貴國竟有他媽的這種憲法,奇聞奇聞。」

  「請問客官何時入院?頭等病房,尚有空位,歡迎光臨。」

  「鴉院長,你如此心急,難道不先問問我害何病乎?」

  「我們一向是只問錢,不問病。」

  「我怕那錠紋銀,不夠花用。」

  「沒有關係,等錢完啦,既行出院可也。」

  八戒惦念悟空在外等候,不敢多作停留,推辭曰,「明天我再住院,今日先請診治,服藥一劑,如何?」

  「也罷,伸出舌頭瞧瞧。」

  好鴉鴉烏,把八戒也敲打了一遍,提起大筆一揮,「巴拉松五斤」,交給八戒曰:

  「拿回去一次服下,藥到病除。」

  「我的娘,」八戒大駭曰,「巴拉松豈可亂服,半斤下肚,腸子都化成膿水矣。」

  「你以為我這個打狗脫是怎麼來的?想當年,俺在那龜茲國,埋頭苦讀,經無數次臨床試驗,才有此偉大發明,靈與不靈,服下便知。」

  八戒說他不過,只好拿了巴拉松,剛出院門,只聽後面那護士小姐一聲嬌喚。正是——

  孫悟空求醫,有病無錢,五六七棒,亂棒打出;

  豬八戒當行,有錢無病,頭二三等,各等千秋。

  欲知護士小姐嬌喚何事,且聽下章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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